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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至死不渝的爱情”之外的另一种可能 ——读《华山畿》 [打印本页]
作者: 涉江采芙蓉 时间: 2021-12-1 21:14
标题: “至死不渝的爱情”之外的另一种可能 ——读《华山畿》
本帖最后由 涉江采芙蓉 于 2021-12-1 21:15 编辑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关于这首歌谣,释解很简单,但问题却很复杂,下面分几个部分慢慢道来。
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共收“华山畿”25首,“畿”是附近,这里指山边的意思。它是南朝《吴声四歌》之一,是《懊侬歌》的变曲。钱大昕解释说:“懊侬,忧痛也。”“侬”通“憹”(闹),懊恼的意思。相传这首吴歌曲子的由来还有一个典故,是晋石崇为其爱妾绿珠所做,在晋安帝隆安年间(公元397—401)演变为民歌。之后有很多变曲,“华山畿”是其一种。
再说说这首歌谣是因何而来。它出自《乐府诗集》卷46所引《古今乐录》,有一个非常凄婉的爱情故事,先把原文引出来如下:
《华山畿》者,宋少帝时懊恼一曲,亦变曲也。少帝时,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见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悦之无因,遂感心疾。母问其故,具以启母。母为至华山寻访,见女具说闻感之因。因脱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卧之,当已。少日果差。忽举席见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气欲绝,谓母曰:“葬时车载,从华山度。”母从其意。比至女门,牛不肯前,打拍不动。女曰:“且待须臾。”妆点沐浴,既而出。歌曰:“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棺应声开,女透入棺,家人叩打,无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冢。
把这个故事用白话说出来是这样的:在宋少帝(423—424)时代,南徐(今江苏丹徒县)有个书生到云阳(今江苏丹阳县)去,路过华山脚下(注意,这个“华山”不是五岳之一的华山,而是在今江苏句容县北十里的一座山),自己看到了客店里的一位年纪约十八九的姑娘,一见钟情,死死地爱上了,但却苦于无法接近,回到家后就得了相思病。眼看着病情越来越严重了,他的母亲就问他原因,他完完整整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心急如焚的母亲马不停蹄,赶到了华山畿,找到了这位姑娘,告诉了孩子对她苦苦的思念,姑娘没有说话,可能很感动,就脱下“蔽膝”(关于“蔽膝”,有三种说法,一种说是围裙;一种说是护膝;一种说是下裳),叫这位母亲偷偷地藏在孩子的卧席下,他的病就会痊愈。果然,这位母亲这么做后,书生的病一天好似一天。快好透了的时候,他无意间揭开了卧席,看到了姑娘的“蔽膝”,明白了其中的原因,“遂吞食而死”。关于这个“吞食”,也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是直接把“蔽膝”吞下去,看来这个有些困难;另一种说法是,把“蔽膝”烧成灰,吞食下去,这个可以接受,也符合那个时代的一些风俗。很快他的病就无法医治了,临死时告诉母亲:“载着我的灵车一定要从华山脚下经过。”当灵车来到华山客店前,拉车的牛不肯走了,打它也不动。这时候,姑娘走了出来,对着灵车说道:“先等我一会儿,等我梳洗沐浴完毕。”不一会儿,姑娘出来了,唱的就是这首“华山畿”:“让华山的神来做个证明吧!君已为我而死,我单独一人,又能为谁活着呢?你若真是喜欢我、怜爱我,就请把棺材为我打开吧!”没想到棺材应声而开,姑娘很快钻入棺中,棺盖马上合拢,任两家人怎么敲打也无法打开,便只好把两人合葬在了一起,人们称之为“神女冢”。
任何人读完这个故事后,都会被其感动,都会认为这是一个殉情的故事。事实上我读过的几乎所有的资料中都是持这个观点,他们说,从这位女子的歌唱中,可以看出来,他们之间的感情很深,是有着真情厚爱的。生不能同床,死也要同穴,“这是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是一首震撼人心的殉情之曲”(上海辞书出版社《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这个故事因其悲伤而悲壮的结局,让后来很多相爱却不能结合的少男少女感慨万分,它甚至直接影响了后来的那个家喻户晓的梁祝的故事,那个结局是这个结局的延伸。我也深深地被其震撼,被这个女孩子急切热烈的感情表白所感动;但静下心来,好好地想一想,梳理一下原文,这样的结局是不是还可以找到另外一种可能?
疑点一:他们真的是相互爱慕吗?这个书生是一见到店家女子就爱上了,并且爱得死去活来。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向女方表达,也就是说他轰轰烈烈的所谓的爱情,很有可能是单相思,女的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从原始文本就可以看出来,那上面明明写着“悦之无因”,也就是说,无法接近她并向她表达自己的爱。这期间没有姑娘的一点反应,直到他病得要死时,才由其母亲向姑娘明确地传达了这个信息;可见直到现在,姑娘才知道这么回事。那么男女双方“感情深厚”的爱情从何而来?他们感情深厚的基础在哪里?
疑点二:姑娘给书生母亲“蔽膝”的真正用意何在?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为了爱情而为,是为了给书生以希望,让他好好地活下来,等待时机。但显然这些人要么没有好好地阅读文本,要么就是自己的天才想象。因为姑娘说得很清楚了,这样做是为了治好他的病(当已)。如果你认为我的证据不充分,那么我们可以从书生发现这件事的反应来反证我的观点。按照一般的推理,当看到自己心爱的人的信物时,他应该看到了希望,振作起来,以一种积极的态度去争取,但是这位书生不是这样的,他的反应很奇怪。他烧掉了信物,吞食下去,并且很快就死掉了,这太出乎常理了,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疑点三:看来“蔽膝”的寓意是个很重要的、绕不开的东西,因为它与书生的死直接相关,释不透它所表达的真正意义,就无法解开书生死亡之谜。但有一种情况是可以判定的,不管这个“蔽膝”究竟是什么,按照姑娘的要求去做,肯定会救书生的命的;但是,它很有可能还有另一层当时隐秘的含义,就是这种含义让书生认为,即使活下来了,也无法与姑娘终身相伴,这才是导致他“吞衣而死”的真正原因。至于这个“蔽膝”究竟是什么,它究竟还有什么隐秘的含义,那个时代过去了,后人已经无法知晓了。
疑点四:我总觉得在这两个人活动的整个过程中,姑娘始终是处于极端被动、处处被紧逼的境地,直到那驾灵车来到了她的面前,固执地停在那里不再离开,姑娘已经无路可逃了,她必须面对这个已经造成社会影响的事件。那么,在那样的一个时代,她该怎么办才能逃过这一劫呢?即使她逃过了这一劫,以后她又能如何面对那个千夫所指、积毁销骨的生存环境?因为这个事情毕竟是因她而起,尽管也许非她所愿,但事实已经放在那里了,你必须正视,必须处理,不能回避。
那么现在就来探讨一下一个人人都不愿正视的问题,这位姑娘的歌唱是不是出于“真挚的爱情”?她的殉情是不是出于爱的基础上的“自愿”,还是箭至弦上不得不发的绝境陷落?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一条鲜活的生命毕竟是因为她而离去了,她一定要对这一切有个说明。因此她要让华山的神来作证,她是坦坦荡荡的,一个男人因“我”而死,无论什么原因,“我”都很难再生存下去,你让大家都知道了是为“我”而死的,把“我”推向了深渊的边上,“我”以后又能为谁活着呢?即使“我”活着,“我”要承受多么大的社会压力与心理压力?你不是真的爱我吗?那么就请打开棺盖吧,我与你一起去!显然这后面的这个“假设”是不合常理的,姑娘也许想要把这个逼死男人的罪名让这个死人来承担,因此她说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如果棺盖打不开,那么,显然她就会给观众带来这样一个信息:他并不是因我而死的。这样她就可以四两拨千斤,把那个棺材加在自己身上的压力卸掉。这是姑娘的急智,也是她被逼到这个份儿上的一种最后的抗争。
但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吊诡,在一个夫权高于妇权的社会里,天平总是倾向于男性的。奇怪而荒唐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棺材的棺盖竟然自动打开,悬崖边上的姑娘只有跳崖这一条路了。这也许是被掩盖的另一种真实,只不过被另一种完全相反的方式误读了。
我们甚至可以沿着一条更加可怕的轨道去演绎一下:也许见到“蔽膝”的书生感到了彻底的绝望,他与其母亲设计了这条计策,来赚取姑娘入棺,最后终于如其所愿;当然你也可以把这条计策看成书生与其母亲、店家女、还有那头牛的合谋,为了得到那个真挚的爱情。
事实上后来的文人们也在思考与演绎这段故事。元代林坤的《诚斋杂记》“华山畿”条是这样演绎的,书生确实是为了一个陌生女子染上了相思病,故事的大致脉络没有变化,但是最后发生了变化,当那位女子纵身扑进棺中紧紧抱住书生时,棺盖并没有合上,而是书生复活了,成了大团圆的结局,致使两家都认为这是天意,于是为他们举行了婚礼。尽管这个结局俗到不能再俗,但却可以算作我上面提出的阴谋说的一个旁证。
我之所以杂七杂八地说了上面那么多的东西,不是要推翻这个故事所表达的、已经形成固定印象的故事框架,而是意在说明仔细阅读、思考、研究原始文本的重要性。它有可能使你对某一问题的看法发生逆转,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作者: 涉江采芙蓉 时间: 2021-12-1 21:16
发个旧帖

作者: 狗毛毛 时间: 2021-12-2 15:36
晚上有整时间,踏踏实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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