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买到的武夷岩茶,如今罐底只剩一层碎末。我揭开锡盖时,那些蜷缩的叶片沙沙作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细碎足音。
买茶那日,福州城飘着冷雨。三坊七巷的老墙根洇出深色水痕,青石板路上浮着薄薄一层水光。我本是要寻个避雨处,却被一缕沉郁茶香牵进了巷子尽头的"留云轩"。店堂幽暗,博古架上错落摆着各式茶罐,正中一张老船木茶台,纹理间还嵌着几粒贝壳化石。
"正山小种?白毫银针?"柜台后的老师傅头也不抬,手里摩挲着一把紫砂壶。雨水正顺着我的发梢往下滴,在柚木地板上洇出一个个小圆点。"要经得起陈的,"我说,"能带着走很远路的。"
他这才抬眼,皱纹里藏着的眼睛亮了一下。从身后樟木箱取出个陶罐,开盖时扬起一阵带着松烟香的细尘。"九曲溪畔的奇种,"枯枝般的手指捻起一束茶叶,"你看这叶片,皱得像老人额头,可泡开了全是山河岁月。"
茶台上有道天然裂痕,老师傅注水时,银毫便在裂隙两侧浮沉。第一泡的茶汤是琥珀色的,在白瓷盏里漾着细碎金光。"茶比人耐老,"他忽然说,"十年前这茶还是个穿红肚兜的野丫头,现在倒成了会吟诗的闺秀。"窗外雨声渐密,我们相对无言地喝了七道茶,直到茶汤淡成初春的溪水色。
临走时他用桑皮纸包茶,系红棉线的手法像在给婴儿打襁褓。又从柜台下摸出个油纸包:"配茶的桂花干,去年秋天檐下晒的。"我正要道谢,他却往茶包里塞了片东西——是块薄如蝉翼的檀木书签,上面烙着"随云"二字。"带着吧,"他转身整理茶具,"茶和书一样,都是渡人的船。"
后来这包茶跟着我辗转了三座城市。每次解开红棉线,桑皮纸都会剥落些碎屑,露出里面越发深沉的茶褐色,仿佛正在自行酝酿某种陈化。
上个月发现茶罐将空,我忽然惶恐起来。就像童年时舍不得吃完最后一块梨膏糖,总要用糖纸包着藏进铅笔盒。犹豫再三,还是将最后几片完整的茶叶夹进了《陶庵梦忆》。那些碎末却舍不得扔,今日阳光好,便统统倒进白瓷壶里。
沸水冲下去的瞬间,奇迹发生了。那些我以为早已死去的碎叶,竟在水中舒展成满山青翠。透过晃动的茶汤,我分明看见:九曲溪上的晨雾正在消散,露珠从岩缝里的茶树枝头坠落,穿蓝布衫的采茶女手指翻飞,嫩芽坠入竹篓的声响惊醒了蕨草下的蛇。
茶台裂痕里的水渍,老师傅手背上的老年斑,桑皮纸渐渐褪去的毛边——原来所谓光阴,不过是万物静静磨损自己的过程。而有些东西会在这种磨损中愈发透亮,像被溪水打磨的鹅卵石,像被无数双手摩挲过的紫砂壶,像这泡了二十道依然含着一缕岩韵的茶汤。
窗外樟树的新叶正拍打着玻璃。我忽然想起那个雨天始终没问的问题:那艘烙着"随云"二字的木舟,最终会漂向哪片海域呢?
茶渣沉入壶底时,答案随着最后一缕热气浮现:何必追问归宿。你看那茶叶,纵使碎成齑粉,只要遇见滚烫的真心,依旧能活成一座流动的青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