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远去的烟云 于 2025-9-12 11:51 编辑
二舅自然行二,比我妈大5岁。今年八十有七了。我们家亲属都在辽东,主要分居丹东、本溪两个地区。只有二舅孤身一人在黑龙江,算来他在那里生活也有72年了。
因为隔得实在太远,以前的生活又都很窘迫,我的意思是当年路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我应该是上初中了才第一次见到二舅。
那次应该是他离开家乡后第一次回来。我都忘记了他是怎么到的我家。后来二舅说是我父亲去丹东接的他。那次我老舅也来了。当时我家住的还是平房,睡炕。我妈和我二舅、老舅几乎是一夜没睡,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说了一夜的话。
二舅身材高大,面部棱角分明,应该算他们姐弟四人长得最精神的。那一次他们兄妹三人还去照相馆拍了合影,很大的黑白照片上三个人表情凝重,上面题字“重逢”。
后来母亲提起来,总说小时候二舅对她最好。有好吃的好玩的都尽着她,脾气也好,不像大舅那样总骂人。
母亲说二舅刚去黑龙江时遭了不少罪。不过最终也成了家,有三儿两女。二舅退休前一直在林业局开车。二舅妈得过脑炎,留下的后遗症时好时坏,神智不是特别清楚。
父亲去世后,母亲去过一次二舅那里。那时二舅妈还在。母亲说二舅住在山里,开了好多地,种着玉米和大豆。那里山上的野菜、蘑菇很多。母亲回来时,二舅给她带了不少蘑菇木耳。蘑菇是自己采的。木耳是买的,当地的野生木耳,很好吃的。
前年,我陪母亲去了次黑龙江,在二舅那里住了八天。听他讲了许多过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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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二舅去黑龙江ネ侗甲约壕司说模簿褪抢牙训那赘纭@牙讶绾渭薜谜饷丛段乙膊恢馈@岩篮螅抑猩钅岩晕獭�15岁的二舅毅然离家远走他乡,去黑龙江舅舅那里讨生活。
当时我舅姥爷在某国有林场上班,是副场长。土改干部出身的舅姥爷思想有些左,还有些惧内。我二舅远离家乡寄人篱下其实很有眼色的。他在舅姥爷家从来就是自己找活干,劈柈子、扫院子忙个不停,临走时还会把去挑水把家里的水缸挑满。可我舅姥爷和舅姥姥对他一般,不冷不热的。50年代初的时候林场大多缺人,换句话说就是很好安排工作。以舅姥爷的资历能力给二舅直接招工其实很简单的。可是他觉得自己给亲外甥安排正式工作容易招人闲话,会影响了自己的前途。舅姥姥又嫌二舅去了家里平添了一张嘴,更是多了很多麻烦。
舅姥爷给二舅在伐木队找了一个打杂的差事。因为他还太小,不能真正去伐木,工友们称他半拉子。二舅不惜力,会来事。每天临睡前主动帮工友们烧水洗脚,帮每个人倒好洗脚水。还会把工友们的鞋放在炉子边烤得暖暖的,甚至会把每个人的鞋垫掏出来一起烤好。工友们很喜欢他。秋天出工时遇到野梨、软枣子什么的,总会给他摘些带回来。“半拉子喜欢吃”。他们都那么说。
一天天地,二舅就这么在伐木队立下脚来。
不伐木的时候,二舅就到处找零工干。帮人家装车、拉柴禾、甚至种地、收秋。他不想在人家吃闲饭,不遭人待见。
应该不到两年吧。我舅姥爷接到调令,调到另一个林场当场长去了。还挺远,离这里有个几百公里。黑龙江地广人稀,几百公里很正常。我有一年有战友去伊春旅游就领教了,这个景区离下一个景区就二、三百公里。扯远了,再扯回来。接着说二舅。
舅姥爷根本没告诉二舅自己要调走的事儿,自己不慌不忙地收拾着,因为舅姥姥包括全家都要走。所以事也不少。
等二舅知道过来找舅姥爷时,舅姥爷第二天就要走了。
对二舅,他没做安排。他既没有带二舅一起走的打算,也没有找这边林场领导让他们关照一下这个千里来投奔他的外甥。
二舅有些懵。他不知所措地站在舅姥爷家外屋里,不知该说些什么。多少年过去了,二舅说他只记得那是刚过完年没几天,还在正月里。那几天一直下雪。漫天的飞雪中他看不到自己的前途。在这里他只有舅姥爷一个亲人。他们走了留下他一个人怎么生活,他心里是很怕的。
舅姥爷的同事王德有,当时也在林场当副场长。晚上过来串门,有点看不下去了。他一边让二舅先回伐木队,一边和舅姥爷说,老蓝你这样不行啊。你外甥来投奔你的。你调走了你得把他安排好啊。是和你一起去还是留在这里你得找领导说句话啊。
舅姥爷诺诺。半天才说了一句,我想去那边安顿下来再说。
“那你临走前也得找这边林场领导说一声啊!”王德有觉得这人怎么会这样不负责任。
第二天一早,舅姥爷一家就坐林场的车走了。他真没找林场领导说二舅的事。
舅姥爷走了半年也没什么消息。王德有看二舅可怜,还真是没少关照他。他曾经问过二舅,如果想去舅姥爷那里,他可以帮忙找林场领导的。二舅觉得去了也没什么意思了,就说王叔,我就和你干得了。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绝对不给你丢脸
王德有摸了下二舅的头,长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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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有先把二舅办成了他们林场的临时工。这个临时工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其实有些象工厂里的徒工,是可以优先转正的。而且,在建档时他故意把二舅的年龄加了一岁,变成了十八周岁。
从此二舅就不用再打零工了。林场淡季不伐工时就跟着老工人看场子,看机器,维修宿舍什么的。反正王德有总能找到不让他离开林场的理由。
半年后,王德有接到调令。他要调到另一个林场当场长去了。临走前,为了二舅转正的事,他去找了上级领导。他想把二舅一起带走。
二舅说,王德有为了他没少费心思。他甚至和领导说,转正指标从他要去的林场走,算自己先借的。上级领导问他这小刘(二舅)到底是他什么人啊,这么上心。王德友说,是兰场长的外甥。
领导以为还是我舅姥爷不好自己出面呢,就同意了。王德有也没解释。他事后说,办成了比什么都强。兰场长是土改干部,领导卖他面子更好。
就这样,二舅跟着王德有来到了新单位。先是在伐木队干活。因为王德有交待了队长、副队长,得教小刘本事还不能伤着碰到,而二舅干活不惜力还会来事儿,从上到小都很喜欢他。
二舅觉得自己的日子终于有些像日子了。
一年后,王德有调二舅去管柴油发电机。那时候国家的基础设施很差,许多林场都要用柴油发电机发电。我不知道林场把这个工种叫什么,部队叫油机班的。和伐木工比,管柴油发电机的工作当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关键是安全还能学到技术。
可二舅没文化。用他自己的话说就上了几天扫盲班。夜校都没毕业。解放后,老家苏甸村先是办过扫盲班,二舅在那里认了几百个字。后来办夜校,二舅也是积极参加。
可后来打仗了。二舅说的打仗其实是抗美援朝战争。老家和朝鲜一江(鸭绿江)之隔。从朝鲜战场撤下来的志愿军重伤号把夜校全占了。两张学习桌就能并成一张床。村里的女人们都被动员去照顾伤员。二舅的夜校学习也由此画上了句号。
王德有给二舅找来柴油机发电与保养之类的书,让他学。二舅也争气,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去问别人,不懂的地方就去问老师傅。为了让别人愿意教自己,他平时主动帮别人干活。不出三个月,二舅就出徒了。王德有翻看着二舅在书上鬼画符一样的密密麻麻的标记,感慨良久。
他觉得这小子还不错。
又过了两年。有一天,王德有从牡丹江开会回来,喊二舅去场部。
二舅去了。他递给二舅两本书。二舅接过来一看,都是汽车驾驶方面的。
“王叔,这书我用不到啊”。没人时,二舅始终叫他王叔的。
王德有告诉二舅,年底林场就接上国家电网的电了。以后这柴油发电机也就是应个急的事儿。你不学车,就只能回伐木队了。你还年轻,不能伐一辈子木头吧。
“我行吗?我又没有文化”。二舅的心里真没底。
“你小子脑袋瓜子好使,肯定行。柴油机发电保养你不是也学会了吗?再说都是机器,有相通的地方的。”王德有很有信心。
没多久,二舅回林业局学开车,就是解放牌卡车。二舅说,为了学车他没少开功夫。讨好师傅是最起码的。每天早早去把车从里到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师傅来了先给师傅递过去泡好茶的大糖瓷缸子,再把车摇着(发动好)。
二舅说,那时学车不象现在的驾校,从头开始有计划地学习的。怎么学,学什么真的是全凭师傅一句话。高兴了师傅会说几句,平道路况好时,会把方向盘交给你开几分钟,他在旁边指点你,你也得认真琢磨。
摸过几次以后,就得看你自己的了。那段日子你就是师傅的跟班一样。师傅吃饭,你得先给师傅打水洗手。师傅吃过了,你得把茶水先递过去,你得帮师傅洗碗。出车时,一路上你都不能打磕睡。得给师傅点烟陪师傅说话。到地方张罗找人卸车,卸了车还要把车打扫干净。晚上给师傅打洗脚水倒洗脚水都更是必须的。一句话,得有眼力见得机灵。
学徒那半年我没攒下钱。给师傅买茶、买烟,咱不能小气啊。二舅说。
其实,教二舅学开车的师傅二舅每年春节都去看他,一直到他去世。
人家教给我一辈子吃饭的本事啊,也不能忘了人家。二舅说。
二舅的驾驶安全知识考试是口答的。蛮传奇的吧。我前面说过,二舅没文化。扫盲班学习加上工作后自学认了一些字,但写起来还是不行。这个时候已经是1960年了,口答驾驶安全知识并不是针对二舅一个人。所以那个年代没文化的人真多啊。
关于口答驾驶理论知识,我只记得台湾女作家三毛在撒哈拉沙漠时,为了考驾照理论部分就是口答的。因为当时撒哈拉还是西班牙的殖民地。当然考试也得用西班牙语了。这个故事中有两个梗。三毛在那里因为很少有中国人,她又天性活泼还是很引人注意的。她去联系考驾照时,当地的警官惊呼,你天天开车招摇过世,竟然没有驾照?三毛的口试还真是特例。其实三毛的语言天赋很厉害的。她学过德语、英语,西班牙语也很熟练应用。她丈夫荷西就是西班牙人。考试那天她先和警官们聊了半天大家才想起来考试的的事,考了一些题,顺利过关。
哈哈,说起三毛就兴致不减。我这个老粉丝。接着说二舅吧。
半年后,二舅拿到驾照,正式单飞了。因为王德有调回林业局当综合科科长。二舅就留在了林业局车队。
3,
应该说,从独立掌握方向盘开始,二舅的日子就更好过了。60年代啊,那时的汽车本身就是稀缺资源,特别是黑龙江林区普遍住的都是平房。住平房的生活势必联系到做饭取暖用柴用煤、买秋菜(每家成千斤买大白菜、萝卜)等等吧,开解放牌载重车的二舅成了世人羡慕的香饽饽,受人尊重的感觉真好。
那时的社会上流传过关于好工作的几大员,各地版本不同,但大体都差不多。什么售货员、炊事员、放映员、驾驶员。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人不能理解这怎么都成了好工作?稍提几句吧,算科普。
八十年代以前各种商品供应紧张,买布做衣服要布票,买肉要肉票,买菜要菜票。售货员近水楼台,总会有各种变通吧。所以售货员买东西方便。1984年我考上军校,家里给我买的第一块手表就是我妈托在百货公司上班的王姨买的。
炊事员更不用说。民谚:三年大旱饿不死厨子。60年代某天,毛泽东女儿李讷也吃不ァ;丶冶г顾笛5拇笫Ω悼丝郏程米龅牟搜现厝鄙儆退>菟道先思姨蟪ぬ荆喝艘蛔跃酰矶济话旆ā�
放映员也行啊,在电影院可以领你进去免费看电影。走乡串村地放露天电影时,农村公社、大队也得好酒好菜地招待着。
不消说,这其中驾驶员的成色最足。因为当时车少而用途多,县城以下几乎家家都用得着,所以驾驶员就金贵了呗。而且当时除了求人,也没有个体经济。你想花钱雇车都没有。再说了,也没钱雇车。那时候,能吃饱穿暖就是富足人家了。
二舅说,他开车以后,没为难过单位任何人。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无论是领导还是普通工人,有事找他总是热心帮忙。遇到家里只有老人、孩子,他还会主动帮忙装车卸车。现在大家觉得司机帮忙装车卸车还不正常嘛?可那年月,求人帮忙可能还让人出力吗?而且在普通人的认知里,出车就是出力了。难道开车不累吗?
工友们感谢他,递烟他不会,喝酒不会,连茶都很少喝。或者说没养成喝茶的习惯。二舅说,他一直认为抽烟、喝酒甚至喝茶都算是生活中的乐趣吧。他没有权力消受。因为他还要攒钱,娶媳妇成家都得花钱啊,他指望不了别人,只能从自己身上省。
还有,谁家的日子都不宽裕,过得都不容易,就别让别人花钱了。他没有这些嗜好,大家都轻松。车是单位的,油是公家的,他自己也就是牺牲点休息时间。早点出来,晚点回去呗。
顺便说一句,二舅从正式工作开始,直到退休,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是他们林业局的有名的劳动模范,上上下下都知道他。
时间久了。刘师傅(二舅已升任刘师傅)这个人不错,很仁义这些事传到王德有耳朵里,他很开心。对待二舅,他真的就象自己的孩子一般。他希望二舅好。
我曾经问过二舅,他给王德有送过礼没?二舅说送过啊。过昕隙ㄊ且土狡亢镁频模艘舶阉背沙け睬灼菀谎!八哺一ㄇ医峄槿思乙彩歉狭撕窭竦摹薄6怂怠�
我的理解,他们之间就像,不应该说好象其实就是亲戚朋友一样的走动着。
对了,说起结婚,二舅妈都是王德有的老伴给介绍的。当年的二舅妈也是双峰林场的一枝花,漂亮着呢,而且家境也不错。
二舅结婚时他平日里攒下的好人缘就起作用了。买材料盖房子,工友们真是有钱的借钱有力的出力。他的工友们用最朴素的情感回报他。连请大家吃饭都不去。都说等着喝喜酒就成。
二舅妈的亲戚说,别说别的,就看这人缘这人指定差不了。
……文革开始了。林业局也分成了两派。都说自己革命,都急着抢班夺权。二舅是逍遥派。谁来找他都说行,哪一派的活动都尽量不参加。真正躲不开了,也得硬着头皮去。
“喊喊口号行,打人我不是不会的。我一个人在这边,我犯不着得罪人。再说,我一个大老粗,我也弄不明白他们谁说的对啊。”二舅说。
二舅能做的就是在王德有受冲击被关起来“交待问题”时,晚上偷偷去他家送了几次玉米面,每次50斤或100斤。当时王德友工资停发,家里真的是快吃不上溜了。
“那时我也很困难。可就是借,我也得管啊“。二舅说。
后来政策渐渐松了一些了。二舅去看王德有。
王德有说刘师傅大恩不言谢。
二舅说,你的恩我还没报,你的谢我更当不起,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没有你,我可能就死在黑龙江了。
王德有说,听说兰场长(我舅爷)也关着呢。你出车去那边时去看看他。
二舅说,我去他家里了,送了点苞米面过去。
王德有冲二舅竖了下大姆指。
我问过二舅,我舅姥当时说什么了。二舅说,舅姥哭着让表舅给他磕头,说舅爷进去后别人都躲得远远的。她从没指望二舅能来看她。
”唉,都不容易啊。不就是困难嘛。以前的事儿我忘不掉,但我也不会记恨他们“6怂嫡饣笆毖劬ν盘旎ò澹抑浪遣幌朐谖艺飧鲂”裁媲暗粞劾帷�
可后来那天他还是哭了,而且是嚎啕大哭。我第一次见一个五尺高的汉子哭得那样伤心。不是为了自己当年在舅爷家受的委屈,是因为说到了王德有。
文革结束了,王德有也官复原职。半年后因为肝癌住院,不到一年就走了。有人说是受冲击时就被造反派打伤了肝,也有人说是气的。
二舅说,王德有的丧事他是全程参与了。他的棺木也是二舅开车拉到墓地的。抬棺、落葬,培土,二舅一样没落。
他是埋在老家了。二舅说了一个地名我没记住。应该也在他们林业局的管辖范围中。
二舅说,王叔走得太早了。才49岁。我还没有能力报答他呢。好日子他都没过到啊。
二舅说,后来他每次开车路过那里时,如果有时间就去王德有坟头前坐一会儿,和他说说自己的日子。有老二了,是个丫头,有老三了,又是个儿子……
如果没时间,就会按一下汽车喇叭,我得让他知道我来了,我没忘记他。
后来二舅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慢慢有了老四(儿子),老五(丫头),终有三儿两女。他恨不能一分钱掰成两瓣花,一天天攒钱给三个儿子每人盖了一栋房子,娶了媳妇。两个女儿也体体面面地出门子(出嫁)了。
那些年没饥荒(欠债)的日子少。老大结婚时借的刚还清。老二也快结婚了。好在那时候年轻,能干动。盖房子的材料都是平时一点一点攒的。房子也是工友们帮忙盖的,都是平房,都很结实。如果放在现在,把我的老骨头榨干了也做不到啊。都得买楼房。二舅乐呵呵地说。
1995年二舅从林业局车队光荣退休。那时三哥和表妹还没结婚,又给一私人老板打了几年工。当然还是开车。
2000年,二舅彻底退休了。和二舅妈在山里住了几年,开荒种地贴补家用,不给⒆用翘砺榉场�
二舅妈因病过世后,二舅才搬回城里。自己花钱买了一个二手楼房,一个人过。87岁的他眼不花耳不聋,腰板挺直。一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还是上个世纪流行的大背头。
二舅现在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看电视,在楼下的健身广场上和老工友们聊聊天。
他说最喜欢和我说话,晚辈中只有我这个老外甥愿意听听说说过去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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