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旧作小小说）

秦川梦回

　　工友们都骑上了车子各回各家，只我一个无牵无挂不紧不慢地走着，终于踅进武生开的面馆。

　　“哎呀咱的大学生来了，坐，上茶！”

　　我不愿看见他那张脸，却架不住他卖给我的饭菜格外便宜，在别处吃不到。

　　“八两扯面，宽的，多泼些油！再来盘拌豆芽。”他朝后厨吆喝。

　　武生与我小学读到高中。高二那年外头来了招工的，去的是尼日利亚。他便与我商量：从小学到现在，咱哥儿俩都留过三回级了，明摆着不是念书的料。不若趁此机遇出去闯他一闯。

　　我听了很以为然，回去便与我爸商量。他老人家死活不答应，说，你娘临终再三叮咛，一定得把你拉扯到大学毕业。

　　此后的事一言难尽。武生走了，再见到时一身西装皮鞋，挎着个漂亮媳妇。

　　我则按部就班念我的书，头年没考上，复读一年方才考上，学得了一肚子的柏拉图、休谟、康德、施利克。

　　我爸与我一道来到省城，在工地寻了份活儿赚钱供我念书。父子俩一个礼拜才得聚上一回。

　　大三那年我爸一夜间舍我而去。一起打工的乡党说，头晚还好好的，第二一早叫他吃饭才发现人殁了。

　　没有了经济来源，我只能辍学在老家镇上寻了份工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至今还没问下媳妇。

　　吃毕了出来日头还没有落，晚风渐起，天慢慢凉了。镇上到村里只有二里来路，时间还早的很。

　　空荡荡的村路两壁厢是一人多高的庄稼。我走着，望着火燎也似的晚霞心潮澎湃。遂掰了截青玉米杆擎在手中，舞着，唱着：“丈夫处世吔立功名，立功名吔慰平生，慰平生吔吾将醉，吾将醉吔发狂吟呀呀呀呀……”。

　　忽然听见赫喽赫喽，像猪拱食的声音。尖着眼睛望去，原来是孙家寡妇雇的瓜客在窝棚前埋头啃瓜。

　　那孙家寡妇见了我从不打招呼，紧走几步就过去了，就像怕光天化日下我把她那个了。

　　孙家一无家底，二无劳力，守着几亩地就发了财，又盖房子又置车的，不用说是吃了夜草。

　　遂心中一动，钻进瓜地一边的玉米地里，匍匐在地上扯那瓜蔓。

　　好不容易扯了个大的，拧断瓜蔓抱在怀中。

　　忽听得炸雷也似一声吆喝：好你个狗日的！

　　我下意识地抱紧西瓜，顺着田垄拼命地跑。

　　那瓜客是个笨蛋，也跟着钻进玉米地追。我若是他，必走田垄先一步赶到路边守株待兔。

　　便听得后边扑通一声。我咧着大嘴呵呵笑了，脚下依然不敢怠慢。

　　便听得他在骂，也知道他不会再撵了。

　　我一气儿跑到了浊水河边。前后望望，岁月静好。又顺着河道走了一段，坐在田埂上好一阵喘。

　　待到心平气和，我把瓜在地上搁得稳了，攥紧拳头下劲儿一砸。没听到预期的喀嚓一声，倒像砸上了块石头，疼得我一通呼儿嗨哟。

　　反复试了几回依然不成。我有些冒火，瞅准它跺了一脚，那瓜才裂了道缝儿，便知道白忙了。遂骂着连踏几脚，眼看着碎成了好几瓣儿，果然是个生瓜蛋子。

　　玉米地深处却传来簌簌的声音，我拾起一瓣瓜朝着响处狠狠砸去，骂一声，爷请你吃瓜！

　　便听得唉呀一声，是个男人的声音。我知道惹上麻烦了，正欲一走了之，却听得一阵嘁哩喀喳地渐渐远了。

　　便有些纳闷，这能是个干啥的嘛？不寻我算账自己倒跑了。

　　正待过去看个明白，密密的玉米棵子间出来一个女子，白白的脸子，教人想起《聊斋》。

　　眼看着走得近了，她却一仄身子上了村路。一张俏脸板得平平的。

　　忽然间想起这女子就在镇上那家发廊上班，同时也猜出刚才在玉米地里发生了什么。

　　我脱口道，站住。

　　她像没听见似地照旧走她的路。

　　我说，再不站住我报警呀。

　　她爱理不理道，关你屁事。

　　我说，你以为呢，一个电话的事。

　　她说，你打呀。

　　我想我一定昏了头，抢上去揪她衣领。

　　石火电光间她突然一个转身，胳膊拐直捣在我脸上。

　　白光闪过之后就是个疼，疼得不得了。

　　我撑不住，捂着脸蹲下了。

　　便听她轻声问，哟，是不是伤着你了？要不去卫生院看看？

　　遂闻到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儿，她好像也蹲下了，软乎乎的手搭上我的手背。

　　我疼得说不出话，心想保不齐是鼻梁骨断了。

　　她说，老这么捂着也不是事儿呀，听话，松手，让我瞅瞅伤了哪儿。

　　说着就掰我的手。

　　我咬着牙松开手，泪眼模糊中只听得哧，哧两声，一股子气浪又辣又烫，呛得我喘不上气，只想躺在地上打滚。

　　“这药可能有点儿疼，”她柔声道，“但对你有好处。挺过了这阵儿就好了。”

　　低低的笑声渐渐远去，她好像捂着嘴。

　　她说得没错，我在潮乎乎的河边直躺到天黑，又辣又烫的感觉果然一点点散了，只鼻梁隐隐地疼。

　　我坐起来想了又想，渐渐安下心来。这女子肯定不敢和人吹牛如何收拾了我一顿，她自己也有难言之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