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金豆豆 于 2025-6-15 09:54 编辑
我是在街道转角遇见老人们的。他们有这年龄段老人的共同特征:头发白多黑少,满脸褶子和老年斑。
漫不经心抬眼瞟了一下,又垂眸,我以陌路相逢的姿势,往路牙子边略略避让。他们却就站住了,先是“啊”了一声,再说,是你呀。语气里很有点相见欢的惊喜。
我一时怔住,尬在当场。能一眼认出我的人,是谁?飞快检索记忆 ,无果。不得已,陪着笑脸,试探问,您二位……?
老太太很健谈,很爽朗,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容可掬说,你忘了?那会儿你还来过我家的。老大爷也附和说,每学期的家长会你负责接待的。原来是我初中同学的父母。这都多少年了?难为还记得,关键是人还笑呵呵说,你那会儿特别爱笑,又长得白白胖胖的,所以印象深刻。
白白胖胖?这四字评语,竟成了我在他人记忆中的全部注脚。
记得前几天被毒虫咬了去医院输液,临床有个老太太也是打量了我许久,把我病床前的住院卡片研读了又研读,确认了又确认,再以拉家常的姿态试探,说,我儿子有个中学同学也叫这名字,她从前在附近的中学教书,也不知道有没有调走……
结论自然是:我对号入座,就是那个“同学”。轮廓是在的,只是瘦了很多,所以没敢贸然招呼,老太太如是评说,还是以前好,有福相,白白胖胖的。
认真回想了一下,少年时的我,确乎是圆润的,面如满月,臂似藕节,有着不谙世事的婴儿肥效果。而今,岁月如刀,刀刀切割,将昔日的丰腴削斫除尽,“白白胖胖”这类形容词,早已风马牛不相及。
原来人活一世,留在别人记忆里的,竟只是几个看似相干实则不相干的词罢了。我一路走来的悲喜、荣辱、得失……其实竟全无痕迹,只在自我的深处风起云涌,不动声色。
恍惚中,似见一具“白白胖胖”的空壳,若悬在风中渐渐冷却的蝉蜕,在最高的枝杈完成最后一次阵痛,只剩下几粒干涸的月光,在自己的遗骸里细数肋骨。
闲谈几句,得知他们的儿子——我的那位同学——已在别处立业,难得回家一次。
我其实已不太清楚那同学的全名信息,只隐约有印象是个聪颖的爱笑的瘦高的男孩。这让我有理由疑心老人们是在“儿子的旧相识”里寻找某种慰籍,仿若翻检更多与儿子相关的记忆出来,就好似儿子在诸多的历历在目里并未远行似的。所以,他们才能不受“白白胖胖”的刻板印象迷惑,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一眼把我这个“儿子的同学”给辨识了出来。
面对两位老人期待的眼神,我能说什么呢?只能装出惊喜的语气来,一叠连声说,记得,记得,那会儿我们玩得可好了。
他总提起你呢,老人们很开心,铺展话题,说你学习又好,性格又好。
哦,是吗?我兴致勃勃似的,努力挖掘记忆,找出零星的碎片,以配合话题,你们家儿子也优秀,我记得他那会儿数学挺好的。
其实我与那同学并无深交,何至于数十年后被提起,还亲密无间关系很铁似的。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寒暄,或者说客套话?为了给偶遇增添几分温情,便编造些根本不存在的惦念。从前我是不屑做的,总觉得太过虚伪,既然不相干,何必虚与委蛇?而今做起来却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两种截然不同的认知,或许无所谓对错与否,它们之间有个过渡词,叫:成长。
但,我又确乎记起来,是有一次去过他家的。至于去的理由倒是忘记了,同行的小伙伴组成更是记不准确,院子里有棵柚子树倒是有点印象,好像是有小伙伴说,到柚子成熟再去一次什么的。后来应该没有再去,因为我的记忆是空白的,除了那棵柚子树和满树的柚子,我甚至记不住他家房子的朝向。
原来人的记忆如此奇妙,它不记大事、要事,专记些奇怪的琐碎和烟火,我那些年在学业上,人际中的跌宕、得失之类的关联全被遗忘殆尽,反是这么一棵柚子树莫名其妙被记得如此分明……恍若我自己的村庄和老屋。
分别时,老人家说,有空来家里玩啊,你要放假了是吧。我说,一定,一定,有机会一定叨扰。
他们邀请的是“白白胖胖”。我答的,是客套,是村庄和老屋。
天色向晚,街灯次第亮起。
我的影子拖在地上,又细又长,与“白白胖胖”四字毫不相干。
咂摸前情,不觉莞尔:我们以为重要的,他人早已忘却;我们不在意的,甚至忽视的,却被旁人记了一生。
想来,人生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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