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同题作文】一条路

按倒就亲

我不知道，我是走上了这条路，还是自己走成了这条路。
——by:贾平凹《老生.后记》。



一

我在极闲无聊的时候，总会兴致勃勃地琢磨快活的死法。强调兴致勃勃，是因为国人忌讳提死，见人提死就会在心里发呸，怒斥为悲观厌世的异端。这是我的一点聪明小心思，尽可能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讨人嫌。我有很多小心思和小聪明，说层出不穷都不算吹牛，只要我愿意对某人或者某事，去用心对待。

说到令人快活的死法，我有点崇洋媚外，这事咱们确实不行。我们的研究是反的，几千年都在琢磨如何令人死得惨烈痛苦，以期杀鸡骇猴。从吾与汝偕亡初级阶段的诅咒开始，到食肉寝皮到弃市凌迟到十大酷刑，没有一样是可以令人少遭罪孽的。读《檀香刑》现场感很强，莫言应该私藏了更多恶毒的技法，只是不敢公诸于世。我还看到一个令人活活笑死的酷刑，把盐巴抹在犯人脚板，牵了羊去不停地舔。我觉得这种酷刑的惨无人道，在人类史上可以排名第二。

西洋因为上帝存在而人文意识稍强，肉体消灭、摆脱纠缠是最终目的，少有为了骇猴而把智慧和成本浪费在如何使鸡更加痛苦上。他们认为，杀鸡这个动作本身就足以骇猴，犯不上为了额外的恶趣味去得罪上帝，令自己死后堕入地狱。

敬畏令人温柔。

按倒就亲

二


现在聊聊我的心得。鉴于自己一次都没死过，那些已经逝去的人又从没回来找我印证，所以我很多想法的学术地位多少有点尴尬。我惟一能作出的保证是，等到自己嘎了的时候，一定会遵诺而回，找看了此文却不点赞的朋友好好聊聊。

读书人谈死一定要寻找哲学意义。什么轻如鸿毛重于泰山，什么善恶有报天堂地狱，概莫如是。但在我看来，死亡可能是唯一一件完全私人化的事，只与死者本人的感受有关，他人作出的意义评判对逝者毫无意义。对正在死亡的那个人来说，死亡这个动作的完成过程，才是真正重要的事儿。

很多事都被这样强行挖掘，本末倒置。那些努力追寻意义的人，都迷失在追寻的路上，反使得追寻本身，也变得毫无意义。我不怕死，但我讨厌去遭罪。如果可以少受罪，我就愿意当叛徒。意义，意义算个屁呀。

看过一些奇怪的书。虽然事隔多年早就忘掉，却偶尔会在某个特殊的时刻记忆翻涌浮出脑海。有本书讲医学院的故事，女博士爱上她的解剖学教授，两人经常在解剖室里，当着一群尸体的面偷情。没有层层死亡的厚重包裹，他们甚至连对彼此的好感都无法产生。因为在别的地方，找不到爱的感觉。最后结局，女主为了独占教授的爱，请求教授将自己杀死解剖，制成了一具标本。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写了一个情节，绿子把自己全身扒光，对着父亲的灵牌变换体态，展示自己全裸的身体，而她喜欢的男孩就在旁边看着。还有个作家访谈录，一个外国作家讲创作过程，父亲对儿子说你怎么不去死，儿子说好，那就去死吧。于是男孩飞快跑到楼顶，纵身一跃而下。写完这段跳楼以后，该作家说，他感到非常愉悦，有射精一般的快感。

读到那些书的时候我还年轻，所以感觉非常震惊和混乱。但现在我明白了，他们掲示的是人的本质。爱、性，和死亡，是人性里最基础的三原色。其他一切与人有关的东西，不过这三者的衍生调和而已。

死这件事，过程一定要舒适，姿势一定要帅酷。如果能怀着满满的爱意，那可就太好了。至于别人怎么看，管他妈的，这是我们自己的私活儿，又不是他们在死。

按倒就亲

三

在我人生最重要的阶段，偶然读到乔治.奥威尔的《1984》。这本书对我的颠覆是完全、干净、彻底的，是我人格重塑最初的原动力。另一本书，是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这本书消解了大部分因自以为觉醒而带来的痛苦，让我知道即使是死人翻船的大事、面对天王老子的追责，我仍然可以用把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都当做一场笑话的方式去面对。这两本书我有很多本，因为经常会手头没带就重新去买。只要这两本书不禁，中国的读书人就不会集体变傻、变无趣。

因为这两本书，开始反思自己又红又专的浑噩人生，正视周遭的真实世界，阅读兴趣和方向发生巨大的变化。这个转变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的工作和生活——不是具体的工作项目本身，而是因观念变化带来的，与环境的冲突。我放弃和损失了很多现实利益，变得既不甘又不肯，左右摇摆上下失衡。一直持续到四十岁，才在一夜之间豁然开朗。我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平衡。

躺平比奋斗难度更大，并非人人可以做到。因为都需要生存。实力不足的躺平不叫躺平，叫摆烂。基本条件有二，既没什么能威胁你，也没什么能诱惑你。一个来自外在扰动，一个来自内心笃定。当你熬到不需要再向任何人证明自己的时候，才可以开始躺平，认怂保命。

这就是小村庄的好处。人人都是八婆且代代相传，只要你不死，江湖上就会一直存在你的传说，没人会因为你的躺平认怂而蹬鼻子上脸坏你好事。老梁与小王和谐共处，大家都有着美好的人生。

除了皇家钦定出版之外，我读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书，包括来自港澳台和海外的、突然被下架的，甚至禁止公开发行的。虽然已经没有一本能够完整简述，大多甚至都忘了作者和主人公的名字，但它们是塑造今日之我的重要元素。就像我不记得这些年来都吃过什么，但我尚未饿死，就能证明确实吃过；我的高矮胖瘦健康状态，全是这些食物塑造成的。

这是我的阅读和思考之路。在这条路上，我与身边大多数人开始分歧，各自走向不同的人生。

按倒就亲

四

我们那代人没有接受爱的教育，连爱这个字眼，在正常的家庭里都没出现过。每个家庭都是父母带着一群孩子，挣扎在求生的泥潭里，想法让家人不至饿死。孩子是父母的财产或者家畜，烦人就掌嘴，挡路就踢开，夭折就再生。这样的环境里，长不出爱的观念，那个字眼一旦从谁的嘴里说出，马上会成为村寨里流传最广的笑话。

唯一配被人爱的，是天上的太阳、伟大的领袖。听说他老人家陨落之时，整个寨子哭声震天，连山神都吓得瑟瑟发抖，各种神秘之事层出不穷。相对于这个遥远的神，村寨里其他人的去世、孩子的夭折，就跟谁家走失了鸡仔一样平常，除了主妇叹声晦气之外，不会在任何人心里荡起一丝涟漪。很多小伙伴十来岁就夭折了，我经常偷偷去他们的坟头拆花圈，因为花圈的筋是竹子，可以用来做弓箭。某个玩伴突然死去埋在路边的土堆里，我们蹦来跳去嘻哈笑闹，从来没人悲伤过。如果他欺负过我，还要对着他的花圈撒尿。

我便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我也曾是那样的一个村民。直到我走过更多地方，接触到更多的人，积累了一些阅读、阅历，和思考，被人牵着去触摸那些村寨里没有的东西。我大感震惊无法理解，人怎会甘于这种与动物丝毫无异的生活并乐在其中。并且是数以亿计的人，千百年来都这样活着。交配、生娃，然后死掉。

后来我自己找到了答案，在一部美剧里面。行尸走肉。当我看到阿尔法带领的低语者时，瞬间就明白了困扰我三十多年的重大问题。在某种环境之下，有些人确实会主动变成行尸走肉，任何正常的情感都是有害的，它们会令人变得软弱。软弱是生存的障碍，而尸群能提供安全保障。

尽管仍然羞于表达，好在我终于知道爱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它是构建人格的基础骨架，使我有别于家畜和乡邻的精神理念。我成了寨子里第一个不会为神的陨落嚎啕大哭却会为伙伴的离世而伤心沉默的人。

我爱那些牵过我手的人。

按倒就亲

五

如今我垂垂老矣，已经到了明天意外两不知的年纪，反因放下一切如释重负后没有新的目标而无所适从。不想打游戏，不想看新闻，不想运动、读书、思考、追剧——假如不是受制于生理刚需，甚至连吃饭睡觉都想取消。

人到老了之后，大概都这怂样，会变得既武断又宽容。武断是因为八十多年的常识累积、阅历比对，使我们几乎能看穿一切真相，在纷繁万象中直接提取它的内核，不再有反复测试仔细鉴别的耐心。宽容是因为，世界如此荒谬不值一文，我们用一生时间，历尽千辛万苦找到的瑰宝，不过是出生当日，村头河边的那颗鹅卵石。真相的显露让一切都变得可以理解、可以原谅。

唯一不能宽容的仅剩自己。在我还没来得及长大的时候，做过一些不该做的事，有些该做的却没有做，还有些虽然做了，但是没有发挥好。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我依仗的是自己朴素的直觉而不是真理。

我回馈世界的爱很少。我从来没有对着他人笑。

有一个关于伤害的故事。在我三十岁时，曾经有个类似知己的朋友、工作伙伴。长期的相处让她对我产生了强烈的好奇，而我当时正在经历一场难熬的相思。当我拒绝表白的时候，她气得在深圳的立交上把车子开到了两百码。这令我很愤怒，口不择言地骂她、侮辱她。倒不是多么怕死，而是我还没有做好去死的准备，还在期待一个人御风而回。十五年后，在我四十五岁的时候，她出差武汉，仍然记得我的电话。我再一次在电话里伤害了她。

后来，当我自己也偷偷爱上一个人的时候，立刻就理解了她。可惜我素质低下，没有保存她的号码，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人间排名第一，最为惨烈的酷刑，就是那傻傻的相思呀。

——OVER——

按倒就亲

4楼的这个版本，已经买不到了。
因为插图。
传几张大家看看热闹。

按倒就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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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倒就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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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

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人间排名第一，最为惨烈的酷刑，就是那傻傻的相思呀。
——————
看到这一句，我哼一声冷笑，只能说你吃的太饱。

水流云在

你去医院看看那些老弱病残，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疾苦。你再去ICU看看，你才会有真正的感触和感慨。
什么相思啊，什么爱啊，都是扯淡。

按倒就亲

水流云在 发表于 2025-4-21 22:12
你去医院看看那些老弱病残，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疾苦。你再去ICU看看，你才会有真正的感触和感慨。
什么相思 ...

按倒就亲

水流云在 发表于 2025-4-21 22:09
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人间排名第一，最为惨烈的酷刑，就是那傻傻的相思呀。
——————
看到这一句，我哼 ...

哈哈，这是被渣男坑怕了
老实交代，这么久不来，是不是被人拐跑了。

坐忘庄

哈哈哈

向死而生，在虚无中虚无到底。

知音

看见水流来了突然发现寒假好久不见了，又放寒假了。

知音

把盐巴抹在犯人脚板，牵了羊去不停地舔。——能把人舔死？

金豆豆

你是真能写啊！

金豆豆

待我慢慢读了。。

知音

按倒就亲 发表于 2025-4-21 21:38
二

死亡的方式确实是一个人的事，只有死亡者自己亲身体会，还说不出来。

但是死亡的后果，那就不是一个人的事儿了，之所以出现那么多过度抢救的案例，是因为不愿意让你离去，因为生命只有一次，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死亡是残忍的。

我能接受死亡，但我不能接受我儿子失去妈妈的痛苦，一想到他会痛苦到抑郁，我就赶紧的好好活着。

按倒就亲

金豆豆 发表于 2025-4-22 09:24
你是真能写啊！

见猎心喜，看他们同题就凑个热闹^-^

金豆豆

按倒就亲 发表于 2025-4-22 09:33
见猎心喜，看他们同题就凑个热闹^-^

保持。永葆生机。多好！

知音

按倒就亲 发表于 2025-4-21 21:38
三

在我人生最重要的阶段，偶然读到乔治.奥威尔的《1984》。这本书对我的颠覆是完全、干净、彻底的 ...

恰好我再前段时间听了这个乔治.奥威尔的《1984》，因为年龄的关系，这个小说对我没有颠覆性，我只有惊叹乔治.奥威尔的前瞻性。

你看早了，要是现在看就没事了。

知音

按倒就亲 发表于 2025-4-21 21:38
四

我们那代人没有接受爱的教育，连爱这个字眼，在正常的家庭里都没出现过。每个家庭都是父母带着一 ...

我们那代人没有接受爱的教育，连爱这个字眼，在正常的家庭里都没出现过。每个家庭都是父母带着一群孩子，挣扎在求生的泥潭里，想法让家人不至饿死。孩子是父母的财产或者家畜，烦人就掌嘴，挡路就踢开，夭折就再生。这样的环境里，长不出爱的观念，那个字眼一旦从谁的嘴里说出，马上会成为村寨里流传最广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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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是用同感的，爱是不能说出口的。

但是谁家的孩子夭折了，那母亲是撕心裂肺的哭，我小时候经常见，记得那时候每到春天流感季节总是有谁家的小孩死去，还有一家小孩发烧之后变成了聋哑人。

不是没有爱，确实是不表达。

知音

按倒就亲 发表于 2025-4-21 21:38
五

如今我垂垂老矣，已经到了明天意外两不知的年纪，反因放下一切如释重负后没有新的目标而无所适 ...

果然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我现在见到我高中时候暗恋过的男生，是有一种亲情的感觉，就好像一直是亲人。

按倒就亲

知音 发表于 2025-4-22 09:44
我们那代人没有接受爱的教育，连爱这个字眼，在正常的家庭里都没出现过。每个家庭都是父母带着一群孩 ...

我们上学路边不远有一口池塘。塘大水深，水质清冽，光线巧合时能看到里面游动的大鱼。但这口塘，方圆几里都是禁忌。
因为夭折的孩子，和来历不明的婴儿，都偷偷丢在那里。所以也叫私伢塘，经常会漂浮着一个包裹婴儿的小布包，一群白条鱼围绕游动。
死个把孩子这种小事，哪有时间去哭。但是死了老人，后人必须哭，哪怕是自己虐待死的。不哭别人会骂，每个文盲都是儒家子弟，深谙孝文化。实在哭不出来，那就边笑边嚎，总之得有动静。

按倒就亲

知音 发表于 2025-4-22 09:33
死亡的方式确实是一个人的事，只有死亡者自己亲身体会，还说不出来。

但是死亡的后果，那就不是一 ...

你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我们的社会没有死亡的教育，忌讳谈死。你说的种种担心，只是感情想象，不是它的真相。

知音

按倒就亲 发表于 2025-4-22 09:57
我们上学路边不远有一口池塘。塘大水深，水质清冽，光线巧合时能看到里面游动的大鱼。但这口塘，方圆几里 ...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我们村口有个“西南大坑”，扔孩子不算，每年夏天都有再那里“洗澡”送命的，很神秘。

现在回去再看，西南大坑没了，被人填土之后种上了庄稼。

按倒就亲

知音 发表于 2025-4-22 09:39
恰好我再前段时间听了这个乔治.奥威尔的《1984》，因为年龄的关系，这个小说对我没有颠覆性，我只有 ...

应该是二十多岁才读到的，当时那书貌似很小众，一般文青都没听说。
你既然读过1984，建议你顺便读下他的动物庄园。寓言小说，更好啃，纯故事，没有1984里大段大段的政治论述。

按倒就亲

坐忘庄 发表于 2025-4-22 07:30
哈哈哈

向死而生，在虚无中虚无到底。

我自己再回看一下，怎么不觉得虚无呢。我以为自己是纯粹的现实主义呢。

知音

按倒就亲 发表于 2025-4-22 10:25
应该是二十多岁才读到的，当时那书貌似很小众，一般文青都没听说。
你既然读过1984，建议你顺便读下他的 ...

我啃不了纸版的书，《1984》是听的，每天吃饭的时候听一集，用这种方式听了一些名著。

《动物庄园》我找找，看有没有有声版的。

知音

按倒就亲 发表于 2025-4-22 10:01
你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我们的社会没有死亡的教育，忌讳谈死。你说的种种担心，只是感情想象，不是它的真 ...

不是有人老说“死不起”吗？甚至羡慕那些毫无牵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