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刘小城 于 2022-4-27 09:56 编辑
那是一条我曾经无数次走过的窄窄的街衢。它被一条腾空飞起的桥割裂成两部分,两面微微隆起,像两只小岛,遥遥呼应。
我厌恶那些立交桥,桥下黑压压的行走,让人无端想到某个地方。如果时间允许,我会绕道,远离桥下的感觉。
但桥一直杵在那里,不因我的厌恶而消失,桥上的车呼啸着,似在逃离一般。
这是丰台区大井和程庄交汇处,一段三角型的路段,三条路分别指向不同的地域和方向,典型的三足鼎立。鼎力边设有红绿灯,这样,你在过交叉的时候,就得有三只眼睛。我当然没有三只眼睛,我有四只眼睛,两只是父母给的,另外两只是镜片,它们高居我鼻梁上已有三十多年。
我们常常过桥,我们是我和我附近的居民们。被特殊的地域设计驱赶得像小偷一样,趁着红绿灯转换的当儿,迅捷地跨到路边上六七公分高的马路牙子上,那里是相对安全地带,老人,孩子,拖着两只轮的菜筐子,再等另一侧出现绿色信号时跨过去,仿佛从一座小岛渡另一座小岛。那边有物美超市时时敞着巨大的口,诱惑着我们。
我后来常常走桥的另一侧。它的好处在于,无需对付红绿灯的变换,沿着围墙走,一直走,长长的墙,像入睡一样安静,一边是不息的车流,一边是寂静的爬墙虎懒散地伏在墙上,总也睡不醒的样子。这真是不可思议。长墙得益于部队的驻扎,是什么样的驻防,不知道,门口威严的岗哨可以证明。然后就是一家家具店了。赫然几个字“光明家私”,我在若干年前买过它的板式家具。一车板子进门以后,老公自告奋勇,拿着几件简单的工具按照图纸说明自己组装,装到一半的时候出现了问题,专业的东西需要专业的人员来驾驭,而帮我们买家具的是单位同事的爱人,也恰好在一个院子。搭了一个中午饭的时间,五门组合的衣柜,两门的玻璃书柜,还有不算大的写字台,这件事 距离我再次看到光明家私,跨度正好二十年。我走进去,二十年是个可以成为历史的时间段,里面厚重的实木雕刻家私已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昔日轻巧的板式家具早已不见踪影。除了光明两个字尚做怀想以外,那家店与我没有任何勾连了。我很快就略过去了。
接着是工商银行,也是跟我有将近二十年渊源的地方。眼前的银行只适合办一些简单的存取转账。
一条过街天桥出现了。浅而缓的台阶搭在路两侧,涂了橡胶粒的路面踩上去松软绵塌,褐红的着装像一条打瞌睡的老狗。
这样走下来。你就会明白了,相比于沸腾的马路,那些建筑物安详而静止,这也成为我愿意享受它的唯一理由。
我一般选择夜间散步,除了大而无边的夜空让人坦然,也因为夜的安谧不会被白日的物体冲撞,适合胡思乱想。为便捷,从小区的一个缺口钻出来。无需过马路,无需启动第三只眼,在一街的喧嚣之下,踽踽然散步。和贴着墙和墙上那些休眠的植物保持一尺的距离,只要不经意的抬手,就可以和它们亲密接触。那面墙的里面住着军队,路过哨兵的时候我会略微放缓脚步,注目致敬,然后继续前行。有时候会上天桥,多数不会。我在另一个也有哨兵的地方选择折回,这样正好半个小时差不多。散步是一个人的事,也能遇到行色匆匆或者悠闲遛狗者,若是几人相交,窄窄的马路牙子上就相互避让一下,侧肩而过了。
后来就是它们了。
它们和哨兵一样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它们也在站岗,站和那些哨兵一样。不一样的是它们没有换岗的时候,有生之年,没有意外的话会一直站下去。这些离开家乡的小树会不会像那些哨兵一样想念遥远的家乡,亲人?我想会的。天下的树都是相似的,而这些树因为哨兵的陪伴多了一些不一样的情怀。或者是,因为哨兵的出现让我对眼前的树多了一些不一样的怀想。
不管是树,还是哨兵,他们给了我孩子一样的年轻和俊朗,还有年轻的美好和隐忧,也给这冬夜增加了些许的暖意。走着,就想抬一下头,看看它们伸展在天空的枝杈,像一双双伸向天际的手;若是没有雾霾,就会有风吹来,它们就舞着,欣欣然舞着。这样的感觉,让每天的踱步多了欢欣,臆觉有它们的陪伴,思绪的河流就有了读者。
我是在一周前发现它的。白天,去银行办事,急匆匆的去了,回来的时候慢些,和熟悉的小东西们招呼,欢喜着。它们也颤动着枝丫,和我一样的喜欢。然后,突然定格。
它在队列中间,并不起眼。和它并列的它们一样,高高的,一点也不逊色。
我们对峙。我败了:它的身体上,结了一个硕大的瘤子,腰身的部位。那个瘤子,相当于它腰围的二倍,重重地缠绕着它的身躯。它是一棵小树。
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到那个熟悉的词。
医学上给肿瘤的定义是指机体在各种致瘤因子作用下,局部组织细胞增生所形成的新生物(neogrowth),因为这种新生物多呈占位性块状突起,也称赘生物(neoplasm)。肿瘤有良性和恶性之分,我不是医生,无法判断这棵年轻的树,它身上的肿瘤属于哪一种。这么触目的东西背负在它年轻的躯体上,它该忍受着多么大的折磨。
我慢慢地,怀着怜悯地走进它:结疤处粗糙绽开,像一朵石化的蘑菇,却没有蘑菇的细致光滑,表层粗糙不堪。边界没有衔接,在一侧断裂。我默默退后几步,再次打量,良久,那个万恶的东西居然像一枚粗陶制的戒指,环绕在树的指端,古意悠然。
它依旧是它们中的一员,一样的高 ,一样的年轻,一样的舞动着渴望。暗夜的行走,模糊而悄怯,而在日光下,一切昭然,醒目。
几只蚂蚁在瘤子间做着搬运,对于蚂蚁而言,这是一个天然的,阔大的洞穴,适合过冬,贮藏,休眠。这是它们的乐园。还有二只瓢虫,倏忽一下就绕过去了,向上走着。恍惚间,我也褪去皮囊,跻身于它们的行列,和虫子们沿着树瘤的缝隙间进去了。
小小的歑隙里面是一个天然所在,新生的嫩嫩的树肉仿佛淌着乳汁,临近洞口已经开始腐烂,小虫们贪婪地 吸食着,啃噬着,虫卵密密麻麻。而新生的那一块 试图 阻截来犯之敌,不停地 拼命生长,又不停的被吞噬。吞噬它的有来至内部的病变,有自然的力量,有外族的侵略,而弱小却昂然的小树也不刚示弱,不断把在自然中汲取的养分充实到腰部, 增加新的细胞与之抗衡。它们之间,孰胜孰败尚不可知,而小树的顽强和坚韧却深深震撼着我。
隔日,鬼使神差,我又走到它跟前:它站在队列里,迎着风,那棵一颗硕大的毒瘤依旧缠绕着它,它没有倒下,像哨兵一样,立着。
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我在大井最后的那一段,每天总要去看看它。
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我没有蜷缩在家,被厚厚的冬装裹着,笨拙地从缺口钻出来,沿着围墙走,来看那个和病魔作着争斗的小树,与其说它让我挂心,莫若说我想从它身上汲取活着的能量。它像一个小小的勇士一样鼓舞着我。
慢慢地,我在它们中间没有了疏离感,感觉自己也成为了一棵树,一棵生命力超常的老树,挺直腰杆,和年轻的它们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