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离开北京去燕郊的路上,李良开的心情很差。徐小梦的跟踪,吴小宁讲述的农村人进城后面临的种种艰辛及不公正遭遇,都让他苦闷不已。
燕郊离北京很近,与天安门的直线距离不到三十公里,虽然归河北省管,实际上却是北京名副其实的卫星城。不少人选择在燕郊买房租房,每天起大早赶往北京上班,晚上摸黑回燕郊睡觉,一定程度上也缓解了京城高房价带来的生存压力,但同时也带来新的烦恼,总有一种停不下来的飘浮感和焦灼情绪。
这种感觉,李良开这个来自渝东北山区的前村主任无法体会,李远新兵连的同班战友、军转干部、负责开车的王国治也没多少发言权。他一边开着车,一边和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田梅闲聊,偶尔回头看看双目紧闭的李良开和李远。看得出来,这对父子的情绪并不高,都是满腹心事的样子。王国治想问问田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话到嘴边又停下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外人搞清楚又能怎样?
李良开的燕郊之行与征集请愿签名和录制视频无关。他此行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去看看阔别多年的表妹邓芝萍。这是母亲邓氏二十五年前去世时留下的遗言,要李良开在有生之年无论如何要到北京看看她这个苦命的侄女。
邓芝萍是李良开母亲邓氏的亲侄女,出生于一九四七年,比李良开小三岁。其父邓洪刚一九四六年初被国民党抓壮丁入伍。在此之前三个月,他按父母之命与同村女孩张静结婚。
邓芝萍是在邓洪刚被抓壮丁半年后出生的。此时的张静,对丈夫的情况一无所知。
邓芝萍满两周岁那天,也就是新中国成立前半个月,一直没有丈夫消息的张静听到一个传言,说邓洪刚加入国军不到半年就战死了。由于没有确切的消息来源,张静半信半疑,每天一个人哭泣到在深夜,最终抑郁成疾,不治身亡。又过了两年,因为还是没有邓洪刚的消息,家人以为他真的战死,便把邓芝萍作为孤儿一样抚养,以半年为期限,三个叔叔和两个姑姑轮流抚养。
这些叔叔和姑姑当中,李良开的母亲、也就是邓芝萍的大姑邓氏对这个侄女最好。邓芝萍七岁那年,邓氏干脆说服丈夫李有文,把这个苦命的侄女长期留在家里,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和抚养。对这个只小自己三岁的表妹,李良开很是喜欢,像大哥哥一样呵护着,从不让唐家岩李家大院的小孩们欺负她。有了大姑和三表哥的关爱,原本不爱说话的邓芝萍逐渐变得开朗起来,成天说说笑笑,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的跑来跑去,像一只快乐的小燕子。
平日里,见三儿子和自己的小侄女关系很融洽,邓氏动过将来让两人结为夫妻的念头,也有意无意地拿两个孩子开玩笑。每每此时,邓芝萍红着脸,什么也不讲;而李良开要么害羞地跑开,要么上前捂住妈妈的嘴,惹得大们哈哈大笑。
那个年代,尤其是偏远山村,表兄表妹结为夫妻是件很正常的事情,没人觉得不妥,还有“表亲结亲,亲上加亲”的说法。
虽然一直没有机会上学,但邓芝萍在唐家岩李家大院生活得很快乐。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等长大后,她和三表哥李良开也许真能成为夫妻。
人的一生,总会出现一些无法预知的事情。一九六一年秋,也就是邓芝萍十四岁那年,父亲邓洪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在大姐家看到已快长大成人的女儿,邓洪刚说不出的兴奋,抱着女儿转了好几圈。
原来,关于邓洪刚战死的传言真就是传言。加入国军第二年,他随长官向解放军投诚,并逐步成长为一名军官,参加过辽沈、平津两大战役。期间,因一直惦记着老家的妻子,他没有另寻姻缘,而是一直坚持单身。邓洪刚反复打探妻子和家人的消息,做梦都想回老家探亲,却因工作和其它原因一再错过。直到一九六零年底,他从营长岗位上转业并安置在北京某国家机关工作,才终于抽出时间回了一趟老家,这才得知妻子早已去世,也意外得知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邓芝萍随父亲去了北京,很快上了学。一年后,邓洪刚与一位丧偶的女军医结为夫妻。两人约定不再要孩子,以便把全部心思用来培养女儿。
尽管上学偏晚,但邓芝萍很有天赋,用了五年时间,不仅学完了从小学到高中的全部课程,还学会了唱歌、跳舞和画画。正当她踌躇满志地准备参加高考,文革开始了,全家人的命运随之发生逆转。
先是邓芝萍失去高考机会,在父亲安排下当了一名公交车售票员。之后邓洪刚被诬陷为国民党潜伏特务,屈打成招后进了监狱。为了保护女儿不受冲击,继母昧着良心与邓洪刚办理了离婚手续,并代表自己和邓芝萍写了保证书,表示从此与国民党特务邓洪刚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
在不可抗拒的时代洪流面前,邓芝萍这个从山村走出来的年轻女孩完全丧失了辨别能力,响彻全国的革命口号更是让她热血沸腾,甚至一度坚信自己的父亲真是国民党特务,决绝地断绝了与邓洪刚的父女关系。一九六八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兴起之后,邓芝萍积极响应号召,第一批报名去了黑龙江建设兵团,成为北大荒腹地一个垦荒连的积极分子。
尽管也有女知青,但广袤的北大荒总体上还是男人的世界,也是寂寞的世界。数万名部队转业官兵,各地源源不断涌来的男知青,成家的并不多。血气方刚的男儿只能与大荒亲热,把过剩的青春活力播洒在黑油油的大地上。
邓芝萍所在的垦荒连地处偏远,她和十名北京女知青到来之前,全连清一色的老光棍,年纪最大的连长三十出头,依然不知道老婆在哪个角落。没有女人滋润的世界混乱而枯燥。男人们不修边幅,不整理房间,白天与大荒搏斗,晚上与烈酒较劲。直到邓芝萍和姐妹的到来,这个垦荒连才逐渐变了模样。
十个女知青当中,身材高挑、面容姣好、为人热情的邓芝萍算是个带头人。她不仅人长得漂亮,嗓音也不错,还画得一手好画,很快成为垦荒连小伙儿们争相追逐的不二人选。邓芝萍却很低调,任凭小伙儿们怎么表现,她总是微微一笑,但从不接招,一再宣称自己是个单身主义者,想娶老婆的,赶紧转移目标。
这当然是托辞,其实邓芝萍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促成或撮合其她女知青与垦荒连的优秀男青年恋爱结婚。这是团部一位领导当面交给邓芝萍的光荣任务。谈话时,那名领导说得慷慨激昂,十分动情,从国际形势说到国内斗争,从最高指示说到兵团任务,直说得邓芝萍热血沸腾,频频点头。
邓芝萍真把那名领导的话当成了指示,没事和连长湊在一起,商量谁跟谁更适合,探讨怎么办才能成功。这个过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反正不到一年时间,除了邓芝萍自个儿,北京来的女知青们全都名花有主,有几对发展神速结了婚,还有两个女知青怀上了孩子。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有了女人的滋润,垦荒连越来越像个大家庭,劳动效率越来越高,生产效益也越来越好。
到垦荒连两年后,为表彰邓芝萍的突出贡献,她被团部评为先进个人,到团机关参加了表彰大会。领完奖的当天晚上,两年前找邓芝萍谈话的那名团领导再次找到她,要求邓芝萍回去后与连长结婚,说这是光荣的政治任务,是贯彻最高指示的具体表现。
对于最高指示,邓芝萍历来坚决落实,不打半点折扣。但得知组织上要自己嫁给那个五大三粗、没什么文化的连长,平时能说会道的邓芝萍顿时没了主意,只知道机械地点头。三天后,邓芝萍和连长入了洞房。
新婚之夜,连长很兴奋,像垦荒那样不要命地开垦了邓芝萍那片神奇之地。说不清为什么,邓芝萍觉得很委屈,想哭却哭不出来。显然,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想象中的婚姻,根本不是这个样子。从结婚的第一晚开始,邓芝萍留了个心眼,采取了避孕措施……
一九七八年,知青开始大规模返城。除了已经生儿育女的那两位,其他女知青全都选择了离婚,告别了北大荒,回到京城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其中就包括邓芝萍。将近十年的垦荒经历,让她看清了很多事情,也厌倦了与丈夫毫无感情基础的婚姻,加上一直没有孩子,她很坚决地办理了离婚手续,毫无牵挂地回到北京,回到十分疼爱她的继母身边。
此时,离父亲在狱中病逝已过去五年,身体虚弱的继母刚办理了病退手续。费尽周折把工作落在文联之后,经继母牵线搭桥,三十一岁的邓芝萍与一名四十出头的画家结了婚,次年诞下一女,之后再无生育。
女儿五岁那年,邓芝萍携夫带女,回了一趟阔别多年的老家,并专门去看望了年过七旬的大姑、当年细心呵护自己的三表哥李良开和其他亲人。
对丈夫这个风姿绰约的表妹,徐小芳多少有些嫉妒。尤其是想到这个表妹还差点成为李良开的妻子,心中的醋意更是浓了几份。不过徐小芳并非那种胡搅蛮缠的女人,也就私下里在李良开面前嘟囔几句,对邓芝萍,绝对热情有加,妹妹长妹妹短的叫着,那个亲热劲,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亲姐妹。
徐小芳的贤惠、能干和热情,给邓芝萍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看得出来,三表哥很在意自己的妻子,三表嫂更是对三表哥充满爱意,这让邓芝萍很是欣慰。
二零零零年初,时逢千禧之年,邓芝萍利用在文联工作的优势,张罗在京举办了一次反映知青生活的主题画展。在众多参展作品中,一幅题为《我的前夫》的油画引起知青们的强烈共鸣。
画面上,老农一样沧桑的新郎倌笑裂了嘴,手里的红宝书红得刺眼;同样手握红宝书的年轻新娘子满眼忧郁,似乎找不到幸福的方向在哪里。
尤其是那些人过中年的女知青,走到这幅油画面前,总会被深深吸引,有的默默地站立很久,有的泣不成声,泪湿衣襟。
作为这幅油画的创作者,看到这一切,邓芝萍的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欣慰,也谈不上悲伤,总之乱乱的,还有些委屈,犹如多年前的新婚之夜,无助而彷徨。
【桐言无忌】
沧海桑田,世事难料,人生就是一片浩瀚的沙漠,只要带着希望探索,就能穿越绝望的包围,到达期许的绿洲!
那个年代的邓芝萍是一个激情洋溢、朝气蓬勃的上进青年,对于领导的最高指示,想尽办法、竭尽所能的圆满完成。十个下乡知识青年,除了自己全部按部就班拥有了自己的另一半,其中两个已经为人父母!这些完全归功于她的千方百计、不懈努力的撮合,即完成了领导吩咐的任务,又体现了自己的办事能力,成人之美堪称十全十美,可是临到自己却是那样的事与愿违。
当领导再一次的决定让邓芝萍的内心掀起一阵巨大的波澜,这位五大三粗、胸无点墨的连长与自己期许中的对象简直是大相径庭,可是“高命难为”,只能委曲求全。颇有心计的邓芝萍略施小计、步步稳赢的操纵着自己的人生,最后终于返回大北京并育有一女,安然稳妥的居京工作,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人活一世,理应如邓芝萍一样,只要你不安于现状,敢于挑战极限,生命的绿洲就是你所追求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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