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歇了一个多礼拜。歇够了才晃晃悠悠地去不思蜀打卡上工。鼓着一腔要开除就开除好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豪迈去的,却灰溜溜地被乔生罚去洗酒杯。
谁能想到他竟攒了四五天的空酒杯堆在库房。就为惩罚我不请假不报行程不打卡的无礼。
要求是不能看到一丝水渍。不能见到指纹。每只杯子抛光后要跟新买来的一样。洗到第六只杯子时,我找了一个跑采购的,问他要杯子的链接。等看到报价后,吸了口凉气默默地返回流理台埋头做事。
那天我哪儿也没去。老老实实地跟着乔生。到了下半场,韩澍牵着女伴过来,和乔生打了招呼,又冲我丢来一个似笑非笑。要不是看他长得实在是标致,我很可能回他几个白眼。
我向来看得开,打定主意不跟他一般见识。只求他几杯黄汤下肚后,能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地在氛围微妙的一隅做好原随云。
但他终究是见不得乔生边上多出一个我。总忍不住要从我身上找些岔子,生些是非。乔生若是出言维护,他就更加坐实了我的罪孽深重。变着法儿要从乔生身边抹去我这个污点。
乔生后来察觉出他的针对。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大概是因为我姓梅,梅若望的梅。
乔生说,我记得梅若望有一个嫁去外省的女儿。
那是我大堂姐。在家我行五。家里人要么叫我小五,要么叫我小迨。不是呆呆。呆呆是我出来后自己取的。梅迨吉,是大伯给取的名字。
摽梅迨吉?乔生问。
出自召南。我低下头。不太想让他看到我的难堪。
乔生转了身去摸柜子里的文件夹。那里夹着我的一份身份证复印件。
二十三岁了。
将要出栏了。
乔生一把抱住了我。下巴在我脑门顶上磨了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悄悄地抓着他衣服的一角捏了捏,那块布料出奇的柔软。慢慢地有眼泪从眼眶里渗出。
那一刻,我好想剪下那片衣角,绲好细边,绣上他的名字首写字母,做成一条漂亮的手巾帕子。
那么柔软的布料,漫揾英雄泪时一定很好看吧。
梅迨吉!
有人暴怒地断喝。
甚至不用看,我都知道那个看不惯我瞧不上我的家伙上线了。
乔生放开了我。对上韩澍的怒气,反感道,老七你一个爷们要不要这么过分!天天针对人家一个女孩子有意思吗?
韩澍不屑地瞪了我一眼,转而质问乔生,家里打你那么多电话你为什么不接?姑妈在家摔骨折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搂搂抱抱?
乔生脸色一变。去摸手机。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设置成飞行模式。赶紧设置回来,给他父亲回电。他父亲还在外出差未归。只叫他去医院照顾。
他赶忙又联系上母亲,家里的小阿姨接的电话。语气带着点埋怨跟他回报了具体情况。韩澍嫌乔生啰嗦,又怕他酒后驾驶,叫了周琦送他。
乔生走前交代我,你早点回去。韩澍推他,有我呢,我送她回去。反正不远。乔生烦躁地呵斥他,你离她远点!
韩澍轻蔑地笑道,我能对他做什么!
乔生搂住我的肩,说,你记住,呆呆是我的人。
韩澍的凉凉地撇了我一眼。不含情绪地回了一句,是吗?
乔生拽住他,你跟我一起去看我妈。
韩澍往后退了几步,今儿喝的有点大!没得去了让姑妈嫌。我就不给你裹乱了。你快去吧!人我一定给你送到,保证不针对她,成吗?我发誓!
他朝乔生比了个发誓的手势。
乔生看了我一眼,说,我这几天不来,你也休息几天吧。
我点头。
乔生走后,韩澍冲我略一低头,轻笑道,走吧,呆呆小公主!我是你今晚的骑士。
我低头收拾吧台,不理他。他心情很好地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威士忌,极其耐心地看着我将酒杯放好,酒瓶摆放整齐。
见我离开吧台。他将酒杯随手放下,几步追上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我送你!
我甩开他的手,说我自己会走。
韩澍不高兴地又拽住我的胳膊,我答应乔生送你,你别想自己一个人回去。
他离我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香气。很好闻,不知道是在哪家私人订制店调配的。说话间,薄薄一层酒气,不像是喝大了样子。
我看着他,很认真地对他说,我知道你没喝多少酒。所以你也不用跟我这儿假装耍酒疯。放开!
韩澍看了我片刻。终是松开钳着我的手。清了清喉咙,想说什么,最终又什么也没说。
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同框。
平时他要么带着个女伴,要么就是和几个年轻人,或是吆五喝六邀上一伙男女。总之,像今夜这样,只有我和他独处的情形是绝无仅有的。
一旦脱离不思蜀那样迷醉的世界,一旦宇宙中只剩下我与他,韩澍不再是韩澍了。他一路缄默不语,不做一声。偶有夜车从身旁掠过,总是伸手将我拖到安全地带。又烫手一般松开。
我怀疑他在做有丝分裂。但没有证据。
一路相安无事。只是在我家楼下起了争执,他固执地要送我到家门口。
我说这就是家门口。
他说这是你家楼下。家门口在三楼好吗?三零一。
我说我到时候亮个灯,给你确认一下总行吧。
韩澍说,谁知道你门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人。
我本来以为他这一路已经有丝分裂出一个有点人味的新韩澍。很显然,他失败了。
韩澍你是不是还想着在三零一抓个奸?你是不是不把我锤死成一个淫妇就不瞑目?
我恼火地很。
这一路的安宁,我本来都想特别记录下来。并打算命名为西线无战事日。如今彻底泡汤了。
我姓梅怎么了?梅若望是我大伯又怎么了?吃你家大米还是偷你家人了?
我和乔生没什么没什么。要我说多少遍?就算我暗恋他,死罪吗?不可饶恕该死吗?你们要这么针对我?
我给你数数,你和你那些煞笔朋友都对我做了什么?
我掏出手机,翻出笔记。一笔笔算给他听。
在不思蜀里造谣我是出来卖的。没错吧?
给我打骚扰电话,是你们干的吧?
往我工服上泼小便池里的脏水。
假装客人要我陪酒。
偷拍我照片印成小广告到处塞。
还有什么?
让我想想。
往我家打电话骂我臭不要脸。说他们生了个贱货。
我上辈子刨你家祖坟了?得是多大的仇你们要这样?
我都说了我会走会走。哪天我一高兴了就会自己走人。你干嘛不信呢?就因为我瞎说八道造谣我是你的人?你不高兴我可以澄清我也跟你道歉了。还要我怎样?
韩澍伸出手,摸了把我的脸。小声道,别哭!
我挥开他,自己抹了把脸。惊讶地发现,居然真的哭了。
小黑本上已经记录了十六条黑账。
我记得在记第一条的时候,还挺无所谓的想。等攒够了三十三条,我就走人。再也不来了。
原随云有三十三种武功。无论用哪一种都能将你击倒。
你看,纸上得来的浪漫终觉浅。
切切实实地躬行了种种羞辱后,才绝知———
观世音有三十三种法相。原随云只是有三十三种武功。他没有法相。
韩澍就是韩澍。根本不是我少女怀春时心里藏着的原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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