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微信表情 [复制链接]

陶陶然然

主楼

发表于 2025-8-21 18:5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冬天午后，正在阳台上打盹，忽然来了位不速之客。我家在三楼，我惊奇她是如何上来。她对我的诧异表示不屑：“你们人类的注意力永远聚焦不到正确的点上。你更该关注的难道不是我是谁？”
　　是位胖胖的中年女人，穿着宽大到奇怪的外衣，脸上写满了矜持，但无凶恶狡猾之状。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加上对方是女性，我的戒备心顿时放下不少：“那么请问你是？”她笑了笑，做了自我介绍，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是微信表情，你们聊天少不了我来助兴。或者这么说吧，少了我，你们就聊不成天。”我惊诧之余，咀嚼她的言语，竟然无法反驳。
　　她在对面摇椅上坐下，敞开大衣。我本着非礼勿视的规训，目光避开。她笑了起来说：“不必装假。你们这些自称‘作家’的人，还有几个是把老祖宗当真放在心上的？言必称马尔克斯，提笔萨特加缪，只怕曹雪芹也不在你们眼里，倒在这细枝末节上做起君子来了。”
　　我正待辩解我不是这等轻狂之人，她的大衣里已滚出一个微信表情，随即分裂成几个。我定睛一看，全是各式各样的“赞”。有的是动物爪子竖拇指，有的是金手掌上刻着“祖传黄金大拇指”，有的是一群人鼓掌附注“太赞了”，有的是一只熊猫边赞边带了一行小字“来自底层的肯定。”我惶愧起身说：“对不起，以我那点儿微末成绩，您祭出这么多表情，纯属谬赞。”胖女人道：“不是在夸你，不要自作多情。难得今天微信出了点故障，我也学你们上班族摸个鱼，喘口气。你知道，我的工作量是惊人的，二十四小时为人类聊天服务，生生弄成了‘压力肥’。当年我也曾有过楚王好的细腰。”见我露出不信的神气，她又补充说：“闲话不讲了，我今天出来晃晃，随机找个爱发表情的人谈谈天，你运气好，被我选中。这一批赞……”指了指几个犹自原地滚动的表情：“是演示给你瞧瞧，取信于你。你们平时碰到的骗子太多，普遍患上了‘信任缺乏症。’”
　　我看那几个活色生香的“赞”，都是平时对同事、同仁、同好、同学们用熟了的。只是这么大块头、立体地呈现于眼前，仍有些不习惯。
　　她手一挥，众赞消失，大衣里滚出一组猫猫狗狗的表情。
　　“怎么样？眼熟吧？除了真心爱宠物、交流心得的人，其他发这这些的都是没话找话，不，没话找图。你既不好意思中断聊天，又不知再往下扯什么犊子，这些个萌宠就派上了用场。你发一组嘻嘻、不嘻嘻、超级嘻嘻的猫，他来一组汪汪、生气、气到无语的狗，这尴尬的程度就可控可承受了。”
　　被她说得这样纤毫毕现，我不禁脸上滚烫。这逃不过她的法眼：“你还知道脸红，是‘厚黑学’学得不到家。让我猜猜，是不是经常遇到人家在你面前说别人坏话，你不知如何接口的情况？”
　　我忙称是：“附和他吧，良心过不去，更怕传出去变成我说的。不附和吧，又怕说的那人介意，好像我辜负了他坦然对我说第三者八卦的一片盛情。”
　　她微微颔首，手一挥，猫狗表情四散，大衣里滚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脸中央写着“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这是一句鸡贼的、模棱两可的表述，说坏话的人以为你顺着他嘲弄旁人，可你能做出完全相反的解释：对说话者并不认同。这就不用担心日后传出去对你不利。我不禁拍案叫绝。她面有得色，欣然接受我毫不掩饰的佩服。
　　我决定主动出击，请教她还有什么别的表情，供我再开眼界。她略带赞许地说：“有求知欲了。”稍事停顿，大衣一抖，又出来一组表情，三个图一模一样，都是一个憨厚的黄圆头捂脸哭泣；配的字却不一样，分别写着“你好有本领”“我好没本领”“请您教我本领”。我问她道：“这几个表情何时发出，最为适宜？”她道：“当然是对方跟你凡尔赛的时候。比如他获奖啦，谈了个漂亮女友啦，升职加薪啦，发这个比你说什么都能提供情绪价值。或者他说了个好笑的笑话，给你出了个巧妙的点子，提醒你少犯了个低级错误，发这组效果也极佳。唯有一件：人家明显不如你时千万不能发，不然就变成你调侃他了，说不定因此得罪了小肚鸡肠报复心强的人，简称小人。”
　　这番话说得我冷汗淋淋。哪想得到小小的表情，还有绝大的后患。
　　许是觉得我孺子可教，她满意地笑笑：“话题越说越沉重了，你们现在的扛压能力堪忧，咱们聊点轻松的吧。”
　　大衣一张，滚出来一系列搞笑表情：有一个红方框里写着“俗”；有人肚子里晃着水，标注“坏水”；有一只黄牛的大特写，牛唇边小字：“脸肿了也努力微笑”；有玩具小熊头上冒火，鼻下坠着黑字：“再这样试试呢！”也有不加字而纯图的，比如奥特曼冲你郑重点头，唐僧呵呵傻乐，机器猫后脑勺示人，东方不败喝酒灿笑，小光头斜着脸冲你挑眉挤眼，金发小男孩拿奇长的梳子充满仪式感地梳着头，一根人的手指指着一张惊恐的猫脸像在质问……
　　我看得眼花缭乱。胖女人说：“这些表情是使用率比较高的，有些你存过，有些你见都没见过。”我谦逊地笑着说：“果然轻松得很，随手发发，都无大碍。”胖女人摇头道：“又说呆话了。不是有一定程度的私交，发这些不怕人家觉得你唐突吗？”我忙正色道：“那是。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她脸色仍然严肃：“那是你自己觉得。有些高人，能让所有人觉得跟他关系很铁，其实他心里装着的不过三五人而已。你没轻没重跟他们发搞笑表情，他们嘴上不说，心里笑你交浅情深——表情的情——不拿自己当外人。”
　　这是我没想到的，心里不免沮丧。她又放缓了语气道：“也不用难过，这类人把交朋友弄成了行为艺术，熟人遍天下，知音没几个，也许他以为的知音，也没拿他当回事呢。就像这家伙……”衣服一抖，滚出一行闪闪发亮的字“报应，都是报应。”我不由哈哈大笑。
　　她叹了口气说：“快五十岁的人了，喜怒还形于色，怨不得人家觉得你没城府。以后多发发下面这些吧，放之四海而皆准。”
　　这回滚出来的是一朵动画小花，花瓣上托着“谢谢”；一只尖脸小可爱捧着茶杯无声恭敬：“请喝茶”；两个绿色美术字“收到”，右小角小手比出“OK”。红底黑字像把竖着的对联横了过来，上书“向优秀学习”。诸如此类。
　　我点了点头，的确，这一系列表情比车上的安全带还安全，跟谁发都没风险。
　　我终是有点不甘心：“和好朋友总能敞开来发吧？”胖女人一下子抓住了重点：“怎么？你嫌之前的搞笑表情不够‘敞开’，不够味？这难不倒我。先给你个前菜。”
　　一只明显处理过的疑似猫的东西，脖子一伸一伸说“我只是心疼哥哥。”我被逗笑了：“这是试探，也有引诱的意图。”她也笑笑：“比这个尺度更大的也有，你这阳台玻璃太通透，隔窗有眼，不便展示。”我笑着催她：“前菜尝过，该上正餐了。”
　　她大衣里源源滚出大头小身子的妖怪捧着西瓜，“吃瓜群众已就位”；一排员工低头弯腰，齐说“好的，总裁”。一只白海豹啥表情没有，身上写着谐音梗“自豹自弃”，近似的还有金钱豹的黄爪盖在人手上，注着“好人有好豹”。又有小学生嘴张成“O”型惊骇莫名的，小毛头背着大黄狗散步突然手指镜头气势汹汹奔过来的，一组毛熊跳舞翻跟头扭腰耍贱的，一行大小不等的字“污却不失优雅”。一辆车在疾弛，车窗浮现着“转个弯就到！”猩猩戴着墨镜喝着酒，嘴边流下口水般的“吃好喝好，长生不老”……
　　阳台上快被光怪陆离的表情塞满了，我一边朝手机里拼命添加，一边喊停，说足够了，再多内存要爆了。她笑了，让它们瞬间消失：“记住，男人定位是沉稳，发表情不能比女人多；中老年定位是庄重，太搞怪的也不要在后辈面前乱发；对领导打字为主，表情和语音少少益善；对下属不仅发表情要慎重，连打字也要精简，主打一个高冷高效高端；还有，留言用‘嗯’别用‘哦’，切忌不符合年龄的孩子气，人家不感念你平易近人，只以为你傻不拉叽。”这一席话，醍醐灌顶，我由不得上前鞠躬，真诚道谢。
　　她伸个懒腰起身说：“本来想休养片刻，没想到做了你半天的义务老师。天不早了，故障也排除了，我也该继续为人类那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琐琐碎碎、悲悲喜喜的微信聊天卖命去了。”
　　来时倏忽而至，走时却没搞特效，平平淡淡从大门出去。我说：“我能把今天的奇遇记下来吗？让凡夫俗子们得到一点提升。”她说：“不用拍马屁，写就是了。只是注意：我俩这番谈话模仿了钱钟书的散文《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要老实承认。”我诚恳地说：“那是自然，我总不会像沪上某女作家，明明从张爱玲那里偷了师，却死不承认，还反过来攻击人家，以表示她是胎里自带的天才。”她冷笑道：“是有这样的人的。我问你啊，要是你也学她，被人家问是不是借鉴了钱先生，你会怎样抵赖？”我想想开始表演：“钱钟书是谁？我是从苏东坡《赤壁赋》的‘主客问答’汲取了少许灵感，你们是不是想太多了？”她大衣一抖，滚出一个少女翻白眼的表情。
　　目送她走进电梯，我关上了门，重新回到阳台上。“叮”，手机响了，冒出个不知来源的表情：一行大雁组成了一行文字：“别只顾了纠缠微信表情，多看看身边的表情。”是叫我不要依赖微信，多与人接触？还是暗示真人的表情比微信里更莫测复杂？胖女人已经走了，空留着我在这里徒劳地琢磨，没过多久就又打起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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