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的岁月
文/ 马成云
我教书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整整6年。6年,在一个人的一生中足以留下许多难以忘怀的东西。
1983年8月,稀里糊涂地我就师范毕业了,被分配到寻甸第七中学任教。七中当时是在寻甸回族彝族自治县柯渡镇的一个山沟沟里,既无校址也无校舍,租借解放军某部的废旧营房办学,条件异常艰苦。老师和学生们的宿舍是一排排平房。那些平房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算是很时髦的住房,均用纤维板吊过顶,看起来很顺眼。房前屋后芳草萋萋,森林茂密,风景宜人,没有围墙的牵牵绊绊,恰恰可以将学校完整地交给大自然。
令人恼火的是常常闹老鼠。在我看来,老鼠似乎是人类生活中的奇迹,人到哪里它到哪里,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老鼠的嚣张。人鼠之间似乎在冥冥中有个什么约定,即使在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地方新建一幢房子,要不了几天老鼠就会神兵天降,不请自来。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老鼠就在纤维板上开运动会,诸如赛跑、跳高、拳击、摔跤……项目颇多。那单调、刺耳的尖叫仿佛是它们赛事中的口令或信号,吵得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每每批改作业或备课至深夜刚刚躺下,又不得不披衣起床,以竹竿狠狠地敲击吊顶以消除噪音。稍微清静一下,等我刚刚合上眼。老鼠的赛事又重复上演。我被折腾得受不了,下决心对之采取果断措施——药老鼠,但收效甚微,弄得自己没招。对于老鼠,只剩下一个词:“恨之入骨”。说也奇怪,不知什么时候,我“恨”的力量悄悄瓦解了老鼠的意志,老鼠在一夜之间像候鸟迁徙似的突然消失了。那从未有过的静谧使我暗自庆幸这一天总算到来而忽略了这一现象背后潜在的危机。
“蛇!”有一天一个同事突然大叫。我们那一排房子的住户全都跑出来看,果然见一条一米多长的蛇在屋檐下缓缓蠕动,待大家回过神来采取措施时,蛇已钻进吊顶上去了。打那一刻起,我们便生活在担惊受怕中。总疑惑那条冰冷的长蛇会在某个瞬间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纤维板的某个缝隙里钻下来,悄悄爬到床上与自己同枕共眠。那样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令人毛骨悚然,个别特别胆小者已搬到别的地方避灾去了。我等几人虽不算胆小,还是惴惴不安。我甚至莫名其妙地发出一声呼唤:“小老鼠,你到哪里去了?”
许多年之后,想起那件事,想起那条蛇,想起那些鼠,想起我们在特定情况下对待老鼠那种微妙心态的变化,少不了又自嘲一番:人类在恐惧面前宽容“讨厌”,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啊!
七中周围没有村落,四五公里外才有集市可以买菜,生活很不方便。尤其是我们这些刚刚参加工作的年青教师,还买不起自行车,出入更困难。大家只好自己动手挖地种菜,砍柴煮饭,甚至连做饭的灶都是同事们互相帮忙歪三斜四砌起来的。炊烟染黑脸庞、熏出泪水是常有的事,煮出来的饭是什么滋味也记不得了,那时能填饱肚子就谢天谢地,并无太多奢求。
在那样的山沟沟里,文化生活自然很是单调,那阵子好像还没有麻将,也没有电视,后来有了电视也没信号。聊天,成为一种常见的娱乐形式。聊天的内容大多来自阅读,知识性、趣味性很强。阅读,在那样的环境里变成一种习惯并因此显得崇高。聊天时,为了在同事们面前不落伍,甚至表现得知识渊博,富于幽默感,虚荣心促使大家读了不少的书。
记得那个年代流行朱明瑛的歌曲《莫愁啊莫愁》,我与一些喜爱文学的同事成立了一个文学社,起名“莫愁文学社”,自办了一份《莫愁文学报》,创作、组稿、刻蜡纸、油印、编辑、发行……搞得热火朝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热中一点也不落伍。实际上,那时我们根本“不识愁滋味”,生活虽然清贫了些,但似乎与“愁”无缘,整天乐呵呵的。
那时我才18岁,从前和我一起上小学的同学有几个还在那里念初中,他们上课的时候叫我老师,下课时对我直呼其名。他们漫长的求学岁月不完全是因为学习成绩差造成的,更多的情况则是家里缺乏劳动力,回家帮父母干活去了,尤其是女生,长大了反正要嫁人,读不读书没关系——旧观念在农村学生家长那里仍然根深蒂固。如果遇到负责任的班主任去家访时苦口婆心地做工作,碰巧说动家长,学生才可以接着上学,这样一来二去的就拉长了读书时间。细细想来,哪怕读读停停,在那个年代能读也就不错了,农村孩子嘛!
每次提及那段粉笔生涯,我心中暖意升腾,温馨的回忆丝毫不会因当年办学条件的简陋而淡化,老师和学生们在空旷的山谷,闭塞的校园书写着各自的人生,对于生活似无更多奢求。那时我常想,环境有时候能够改变人,也许更多的时候是人适应环境之后改变环境、创造环境。的确,教书的生活是有些清贫,然而清贫的世界往往能使人获得一种内心的宁静。
我们这些被称作园丁的人仿佛是一个个无名的船家,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不停地摆渡,呷几口粗茶,撑一根长竿,借一叶小舟,以同样的步骤,把一群又一群陌生而稚嫩、天真而纯朴、富于想象而又充满激情并以期待的目光体察这个大千世界的求知者,从此岸渡到彼岸,给他们插上翅膀远走高飞。在后来的生活中,冷不丁地钻出一个人来拉着我的手说:“老师,我是杜红祥,十四班的,现在在县烟草公司工作,送孩子去上学,读初中了……”
“读初中了!”我惊讶于这个熟悉的短语通过杜红祥一家两代人与我发生了联系。让我在感叹时光易逝,时不我待之时,从学生们对自己的那一份敬意中找到了为人师者的尊严与慰藉。
那时的我和我的同事们似乎不懂得生活的酸甜苦辣,从不去想加一天班、补一堂课,该索取多少报酬,更没有想过还有阔气的行业奖金高,待遇好,职工福利条件优厚等等。我们只知道上课,下课,备课,今天讲《老山界》,明天讲《草地晚餐》,后天讲《一件珍贵的衬衫》,战战栗栗地站在讲台上,唯恐自己的讲解满足不了一双双求知的眼睛。我们总是批改作业熬到夜深,带早操起于黎明,一心一意想着教出好成绩,力争教学质量名列第一。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重复着昨天的故事。在校园的天地里,没有功利的喧嚣,没有讨价还价的索取,有的是单纯和明净,那是一方云霞灿烂的天空,有诗情,有画意,有期盼,有热切,洋溢着沸腾的生活气息。
后来我改行了,在七中搬出山沟沟,搬到柯渡坝子那年。我调到县文化局的下属单位红军长征柯渡纪念馆去工作,校园生活就这样不经意地走出了我的人生。七中搬迁后改名为“柯渡中学”,即使我想回去看看,能回到的已经不是我们当年任教的寻甸第七中学了,如若真要回到那个山沟沟里去找寻一下青春的足迹,找到的是没有教职员工、没有学生,只有一排排断垣残壁的青砖瓦舍孤独地立在那里,表明七中已经成为历史。不论是改行或没有改行的老师,都一样失去了延续那段生活的可能性,难免感慨唏嘘!
于我而言,校园生活是我学会耕耘的一块处女地,是我人生旅途上的一个驿站,校园里那些单调甚至有点枯燥的生活,无需缝补,便是一长串剪不断的思绪。在那里,我懂得开垦的意义,播下种子就能收获希望;在那里,我发现人生的秘密:你简单,这个世界就简单;在那里,我看见幸福的模样,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在那里,有我难以找回的点点滴滴……
2012年6月7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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