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排竹竿跨过弄堂的上方,他从窗口探出身体,在一根竹竿上晾好刚洗的衬衫,对面的屋顶在上午的阳光下反射出细碎的波纹,瓦缝间的青草俯视着这片石库门弄堂。他擦了一遍窗前的书桌,桌面上还有残留的红漆,一张双人床靠着另一面墙,床下放着两个黑色旅行箱。
下楼梯的时候,他遇见了坐在门口藤椅上的李阿姨,一条泰迪犬在来回地围着她跑。
“这就去了吗?” 李阿姨问他。
“我早一点儿走。”
(二)
她从浦东机场出来,戴着一顶白色的遮阳帽,她见到了他,他们乘地铁来到市区,随后在外滩上了一辆出租车。
“我们明天去城隍庙。”他说。“我请假了。”
“你又瘦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她说。
“城隍庙旁边就是豫园,很好看。”他说。
走进弄堂里,一只橘猫走了出来,随后它爬上一棵玉兰树。一阵风吹过,她的帽檐飘起来,迎着午后的太阳,帽檐透过光点,仿佛一面破碎成粉末的镜子。他推着拉杆箱向弄堂深处走。橘猫走在前面的屋檐上,它爬过墙头,躲过屋檐下纠缠不清的电缆和招牌,跳到一家缝纫店的大门上,再向里面走是一家小超市。墙壁上随处画着拆迁的白色圆圈,里面那个大大的拆字就像一把斧子。他们在一个石库门门口停下,李阿姨从藤椅上站了起来。站在屋顶的橘猫和下面的泰迪犬彼此看了一眼,橘猫继续向前走。
“我未婚妻。”他对李阿姨说。
“多漂亮的姑娘啊,比照片里更好看,白音好福气,跟我们住两年了,从不欠房费的,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李先生从厨房里走出来,和大家打过招呼,他把李阿姨拉进了厨房。泰迪犬也跟着跑进去,一楼的天棚上悬着一盏盖着蓝色金属罩的灯泡,李先生绕过靠墙的铁架子,上面摆着的炒勺和铝制的蒸锅被碰到了,它们响了几声。泰迪犬钻过铁架子旁边的灶台和洗衣机,跟着拐进一扇门不见了。
他带着她走上通向二楼的木楼梯。
(三)
第二天清晨,她提着拉杆箱下了楼,又碰到了李阿姨。
“李阿姨早上好。”
“姑娘。这就走了吗?不等白音回来了吗?”
“我有点儿急事。”
“以后就再也看不到这栋房子了。”李阿姨说。
“再见,李阿姨。”
“三年不容易,姑娘。”
“再见,李阿姨。”
她戴着白色的遮阳帽,消失在弄堂口,一只白头鹎在晾衣杆上停下,那上面挂着短裤、男人的衬衫和一条牛仔裤。又有几只燕子飞来,落在二楼的窗台上,阳光还没有照进房间。
(四)
他拎着早点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李先生,李先生也拎着早点。他们沿着一排还没有开业的店铺向回走。
“我的那株文竹死了。”他对李先生说。“那是我去苏州玩时带回来的。”
他们走过街口的那棵玉兰树,那只橘猫站在石头台阶下,清晨的阳光还照不到它,他们走近了,橘猫跳上墙头,爬到了有阳光的屋顶,然后趴在瓦片之间,看着他们。
“我哥哥也喜欢文竹。”李先生说。“我父亲留学时买了一架维克多留声机,看起来就像一个柜子,我小时候觉得那个东西非常神奇,几次都想拆开看看。”
作者:杜凯然
“这些猫饿了就找李阿姨。” 他说。
“六六年抄家的时候,我哥哥要保住那个留声机,他的手被打断了,不能弹钢琴了。他死了之后,我父亲也没有活多久。家里只剩下我了。”
弄堂上方晾晒的衣服在晨曦中随风飘动,阳光在浸润墙面,巷子如同浮在迷蒙的水面上,李阿姨坐在远处,狗趴在她旁边,往来的人无声无息。李先生走到李阿姨身边,他们进了大门。而大门离自己却越来越远。
月亮出现在毡房后面,自己的马还站在马厩里,他笑了,月亮沿着草原向他飘来,穿过了他的身体,又飘到云层里。他蹲下去,把早点放在书桌旁边的地板上,捡起 。李先生和李阿姨站在门口看着他。
他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春节,在城隍庙庙会,他拿着一个海棠糕,随着人潮边走边吃,四周摊铺的热气若隐若现,抬起头时,已经走到了豫园门口,他买了一张票,被游人推进了大门。
2021年1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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