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的那些死亡

跳梁老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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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梁老丑

占个楼。我见过的第一场死亡，以后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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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一种叫作社教的帮扶活动。有的地方很敷衍，有的地方很认真。很不幸，我们这儿是认真的，要求经常住在村里。

那时候山里还没电改，停电经常发生。我住的那个山村，一月能停十天电。对了，村里也没有电话，呼机还在香港电影，手机都没有听说。能应急的，是跟派出所联网的对讲机。

山区有个特点，人口密集姓氏单一。因为山势地形限制，能建房的地方都是大塆大村，要不就是十几里几十里地没有村庄。

我住的村子有两大姓一小姓。小姓忽略只说大的，称之赵钱二姓。两姓多有联姻，同时也多有矛盾。为水源山场坟地风水等，宗族械斗数百年。新时代几次大运动，才让宗族势力稍稍收敛，村委会占了主导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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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书记姓赵，主任姓钱。两委干部九人，两姓五比四的平衡。其中，妇女主任是两姓联姻家庭，赵族嫁给河对岸钱族。同时也是个赤脚医生。

事就出在妇女主任家。她那个自然塆，本来还有另一个赤脚医生。因为女儿出嫁没有儿子，丧失事业心后几年没坐诊（土话叫报停），于是妇女主任一人统揽了全村业务。那个时代，想当赤脚医生也是要点背景的，一般人批不了。后来更严，为了防止竞争引发事端，原则上一村只许一个。

接着说。老赤脚医生几年坐吃山空后，又想回头营业。但卫生院不肯批了，敢开门就是非法行医。这个事情背后，妇女主任有没有暗箱就不知道了，我那时也才21岁乳臭未干，只能靠猜。总之，官方理由是老医生年纪太大且多种疾病且天天喝酒，不准继续从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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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一个早晨，老医生喝了点早酒心中不忿，跑去妇女主任家院外，扶着石墙痛骂，然后死在了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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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还是暑假，小学初中生正准备开学。好死不死村小学也在那个自然塆，出事一闹腾，连学都开不成。

老医生死后，女儿女婿侄子侄女七姑八姨都回了，准备要个说法。妇女主任娘家就在河对面，也暗暗作好了万一失控的战斗准备。一个不到百人的自然塆，以亲戚亲属名义聚集了三四百人。整个村子外围的其他村寨，也都有人四处串联，火拼一触即发。

最可气的是，村干部被各自家族攻破，两委瘫痪。可能有人出过招，叫死者家属咬死官官相护，拒绝村级出场，将事件直接提交到镇县级别。

跳梁老丑

我特么也是运气爆棚，正好住在村书记家里，而妇女主任是书记的堂妹。村书记大概觉得我年幼无知又直率还讲义气，自己拉住不让我走不说，还用了什么邪法子，鼓动镇里也要求我留下协调处置。那时候呢，提留计生斗殴口角，逼死人命也是常见，两边揉合谈好了，发丧就算结束。我觉得天天住人家里吃人家的，不留下也太没义气，答应了。

然后开始了我悲伤的协调工作。

跳梁老丑

死人当天下午，镇里一个管政法的输记，带着司法所长派出所长还有几个，挤了一满大吉普车，在村委会碰了头。

村干部全部到场，但因各自族人压力只负责烧水泡茶，泡完全部回避。我那时年幼无知，完全没注意这是镇领导的圈套，傻子一样介绍情况分析动向提供建议。我特么还以为，现场就我熟悉情况，这是应该做的呀。

然后，狗日的镇领导现场拍板：梁八一住村扎实情况熟悉，考虑问题周到提出方案合理，第一步就这么处置。协调小组由梁八一负责，派出所司法所民政办等单位派员参加……

跳梁老丑

孙子们经常处理死人官司，个个都是大滑头，哄地一声答应说好，然后分头下去找两姓族间长老、死者亲近本家代表、村里及附近要好的人…… 总之，要捏到一起谈。只要坐到一起了，就说明要奔着钱看了。这代表不会发生宗族械斗，只是讨价还价而已。

跳梁老丑

手指戳疼了，歇会抽支烟

跳梁老丑

各种分头开会直到夜里十二点多，终于摸清了两个情况。
一，死者没有亲儿子，他那宗族亲属中，能影响决定的人都有谁。
二，妇女主任家属能承受的心理底价。
很荒唐是吗？那边究竟要怎么处理都不知道，只是知道了哪些人可以发话而已。
但必须承认，这是很好的开始，可以算作工作成绩。

碰完头，输记客气了几句，说是明天再来，带着人一溜烟跑了。

杨逍逍

跳梁老丑 发表于 2022-10-28 19:37
手指戳疼了，歇会抽支烟

十跟手指头呢，你不会换一根？你就是那政法书记，逮住一根指头尽管薅。

退休民工

那个时代，想当赤脚医生也是要点背景的，一般人批不了。后来更严，为了防止竞争引发事端，原则上一村只许一个。
…………
在我的记忆中，八九十年代，当赤脚医生不用什么背景啊，以前的赤脚医生可以收徒，出师后也可以当赤脚医生行医的。

跳梁老丑

第二天一大早，叫村支书老婆弄了碗鸡旦面，吃完就呼对讲机。没人理。

我想也许是太早了，自己边干边等他们吧，老呆在支书家或村部也没用，不如去看看死者家属那边的情况。

先去看死者。山地习俗，死在外面的人不能入户，只好在村头山脚稻场边搭了棚子，一个竹床暂时停灵。虽然天热，毕竟才死去一天，加上大批火纸烟熏，倒没什么气味。

找到烧纸的亲属，问他家主事人现在哪里，叫他带我去见个面。

一个幽长的巷子里，乌泱乌泱一群操各地口音的亲属，正在激烈探讨。突然进来个年轻人，社教的又怎样，没人拿你当个事。除了挑衅嘲讽，就是一群人强大野蛮的气场压力。

我暗暗后悔憋屈又不敢逃，心里十万头草尼玛纵横驰骋。就那么傻站着陪着笑脸听他们咒骂，直到站不住了，拉个凳子坐下，才慢慢回过神来。

退休民工

老医生死后，女儿女婿侄子侄女七姑八姨都回了，准备要个说法。妇女主任娘家就在河对面，也暗暗作好了万一失控的战斗准备。一个不到百人的自然塆，以亲戚亲属名义聚集了三四百人。整个村子外围的其他村寨，也都有人四处串联，火拼一触即发。
………………
这个我有印象，我们那旮旯叫“打人命”，类似于武斗，出了人命，死者往上几代有点关联的人都来了，浩浩荡荡的，连东西都全部砸了。

跳梁老丑

漫长的喧嚣，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终于慢慢停了下来。也许是他们骂累了，也许是发泄完了，也许是良心发现了？有个人端杯水来，碰了碰我的手，我都沒有反应。满脑子都是尖锐的音符，忽高忽低，此起彼伏。那人又碰了下，我骤然回神问：什么？

喝茶，喝茶。刚才你大哥大有人喊话。

跳梁老丑

稳了稳神，我按下对讲机开始呼叫。当那边传来回应之后，我口不择言破口大骂，谁接话我都要咒他死了亲爹。骂完了，一身冷汗，看人家的钟，快十一点了。

我特么贱贱地送货上门，让一群人恶骂了三个小时。

跳梁老丑

我掏出名单，强作镇静说，你们也发泄完了，现在说正事，我念到的人，我们单独找地方开个小会。这么多人，说不了事。


又找了个房子，我和他们家族代表协商处理意见。总有些人爱充明白，又追来不停插话抢白胡搅蛮缠，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去。

终于怒了，我站起来把一个翻来覆去抢话的妇女头发揪住往外拖。她在我胳膊上乱抓，我不为所动默默向外走。突然眼睛一花，头上挨了一下。伸手摸，一脑壳血。

我伸手把糊住眼睛的血抹匀，顺手提起个凳子问，是谁打的老子？

跳梁老丑

正凶神恶煞找打我闷棍的人，门从外面推开，进来两个穿警服的。一问就知道，不会再有人来了，我自己沉不住气，把他们骂回去了。

后来才知道，这两个也不是正宗警察，而是治安员，类似今天的特勤特警之类。只是那时服装器械管得松，也给配了警服。

知音

惹了刘庄主就跑啦

跳梁老丑

两治安员看我一脸血提个凳子在骂人，也是吓一大跳。一个上来稳住我，一个大吼一声，把手铐摸出来丢在桌子上，同时启动了恐吓兼骂人的播放模式。

还是得那个时代的一线治安员啊，听了会儿他的恐吓演讲，觉得比我们领导还要牛逼。这不光是口才、法律，那是一种摧枯拉朽无坚不摧的气场加持。

跳梁老丑

总算能够坐下来谈了。但是，这才是真正的开始。
我心里的底线是，绝对不能触发宗族械斗。此外，能内部消化谈钱更好，上交刑事尸检也行，只要不群殴。

说说宗族械斗。那时候山里各族是有兵器的，冷热都有。冷兵器刀枪剑斧齐眉棍，热兵器土统土炮汉阳造。大点的宗族还有武术教头，我们家过去就是梁家寨的教头，至父亲那代手上才改行教书。我见过最流蔽的是土炮，整棵梧桐抠成，外面红铜gu紧，灌以碎钉铁片，或大铁球，一炮出去地动山摇。
这是后来发起收缴民间枪支并将私藏入刑的原因。

舞婆娑

阅

跳梁老丑

谈判过程一言难尽。总之在坚决咬定人是被打死定要严惩凶手，和同意协商赔偿之间反覆了三四次。

中间又挨了两次骂。我胆也大了，不但不要求治安员陪同，反而听他们建议，叫他俩去做些秘密外围工作，和盯住猎枪土铳。

但再没人敢跟我动手了。

跳梁老丑

到夜里，我的耐心彻底丧失。加上持续睡眠不足怒火攻心，准备不管怎样一锤定音。最后一次谈判，反复确认家属代表，是不是一定要走法律途径？回答说是。

从村部拿了纸笔，假模假样拟了个文书，叫家属代表们鉴上名字按了红印，转身走了。我知道那玩意儿其实没用，但乡民不知道啊。

叫治安员回派出所说明情况，上报市公安局安排法医解剖，我的事就结束了嘛。

解剖出来什么死因，与我有球关系？

这么一想，竟然倒头就进了梦乡。

跳梁老丑

第二天一大早，那边又反悔了，安排人请我过去谈判。说什么死者已去入土为安，还是宽大放松，不想结下子孙仇怨，决定饶妇女主任家一马，认真谈谈后事。

我拒。理由一，已经上交公安机关。二，以上道理我都讲过，你们没听。三，你们家反复无常我不信任，而天气太热，活的死的都拖不起。既然昨天承诺书都签了，一切交给法律。

跳梁老丑

然而到下午，先后几拨人，包括镇上派来的治安员、司法干事、村干部，有意无意反复吹风，说什么天气太热尸体易腐，和什么放置位置就在山脚下，万一野兽动了尸体，到时怎么判断。如此等等。

但我既挨骂又挨打，生怕价格谈不好又是反复，加上对死者家属多少起了点报复念头，铁了心要等法医解剖。

用对讲机跟镇上反复确认，到底是派人来主持我为协助，还是继续由我主导。得到确认后，我干了件至今还偶尔被人骂为傻13的疯狂事儿。

跳梁老丑

为了跟那家人斗气，确保他们没有新的借口我啰嗦，我自己直接搬到山脚稻场上摆了个竹床，陪着尸体过夜。

在离死者十几米的地方摆上竹床，四周点满蚊香，揣两包8块钱一包的烟，我也躺下了。他娘的，野兽破坏尸体？先从我这儿过。反复无常调戏我？我玩一锤定音。

睡眠肯定可以想象。来劝来求的，亲属思悼的，络绎不绝。还有山风带过来的阵阵肉香………

跳梁老丑

就这样陪着尸体睡了三夜。

暑假喂，那肉香，大家想象一下。反正我是那事以后落下两个毛病，一是神经衰弱难得进入深度睡眠，二是长达半年不能见肉，见肉就想吐。

跳梁老丑

终于法医来了。公安局来了，市领导来了，镇里一、二把也跟来了。直接移交。

这帮孙子们听说了我的疯狂壮举，又回去添油加醋，满世界都知道某单位有个梁疯子…… 最关键他娘的，真有人据此怀疑我神智不正常。

这件事给我带来两个影响。好的一面是有些人觉得我负责有胆色，不但没人敢欺负我，少数瞎了眼的还欣赏我。坏的一面是对我的妖魔化，他们觉得我不是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