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城市融入大自然,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
2013年12月中旬,一份关于城镇化的会议公报中,破天荒地出现了一行富有诗意的官方语言。
那时,我正在构思一些与故乡、老屋、祖坟有关的文字,准备写一个向故乡致敬的长篇。苦苦思索之际,不经意看到会议公报中的这段话,眼前顿时为之一亮;那些对故乡逐渐老去、行将消失的担忧,似乎也因这句话而有所缓解。
但也仅仅是缓解而已。
我深知,在工业化城镇化的时代浪潮之下,传统而偏远的山村终将消亡,这是变革方向,是大势所趋,来势汹汹,势不可挡,只是速度快慢、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在我的渝东山区老家,在重庆市开州区岳溪镇的莽茫大山里,这种变革已初现端倪,并渐成声势。
最显著的标志,莫过于一个个人去屋空的空心化院落,还有一座座破败不堪的民居。海拔越高、交通越不便利的地方,这种现象越严重。
近些年来,在屈指可数的探亲过程中,我看到了不少东倒西歪、满目疮痍的房子,有土墙房,有砖瓦房,不少还是二三层小楼。这些在城里人眼里堪称别墅的山乡民居,远看一道美丽的风景,近观却是杂草从生、毫无生机的破败景象。
而那些完全空心化的院落,场景更是让人伤感。没有鸡鸣,没有狗吠,更不见人影,只有孤苦矗立、摇摇欲坠的房子,还有那些胡乱生长的杂草杂树,以及曾经人来人往、如今早已荆棘从生、无法看到原貌(●.●)仄通道。
这些已经遗弃、正被遗忘的房子,绝大多数已没人照料,任凭风吹雨打,任由自生自灭。如果不出意外,这些房子早晚会坍塌,早晚会被疯长的植物所吞噬和包裹,终究落个不见其踪、难觅其迹的凄凉下场。
亲眼目睹这些房子的悲惨命运,坚守在山上老家的老人们叹气连连:多好的房子啊,当初费了那么多功夫,花了那么多钱,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正如老人们所言,在我的山乡老家,修房子确实是一件很费功夫、很费金钱的事情。
早些年,由于公路不通,交通不便,修砖瓦房的火砖、水泥、钢筋、石灰等原材料,需要人肩挑背扛,或借助骡子驼运。如此一折腾,离公路远一些的地方,运费可能超过购买原材料的费用。
即便如此,还是没有阻挡住乡亲们修建砖瓦房的热情。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叶至本世纪初的前二十年,推到只有一层、屋顶漏风的土墙青瓦房,修建两到三层、气派漂亮的砖瓦房,一度成为山乡的最大时尚,家家户户你追我赶,一个比一个舍得投入,建成的楼房也一栋比一栋气派。
有意无意间,修房子变了味,演化为攀比炫耀,只要面子,只求气派,根本不考虑有多少人住、能住多久,反正就算倾其所有,也要把砖混结构的楼房修起来、修漂亮、修气派。
修房子的钱,大多来源于年轻人外出打工所得。辛辛苦苦好几年甚至十多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全都为了一栋房子。
不知是攀比之风蔓延,还是真有住用需求,最近两年,老家农村又兴起修建乡村别墅的风潮,在外挣了大钱的能干人,纷纷回乡投入巨资修建别墅,动辄几十万上百万。
我有一个同学,家里挣了一些钱,本打算回去把老屋整修一下,不料开工弓便无回头箭,整修变成了推倒重建,建简易砖瓦房变成修乡村别墅,原本预算十来万,硬是一步步涨到近百万。结果漂亮的房子是修起来了,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也几乎耗得一干二净,甚至连日常开销也一度成为问题。
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花大价钱修好的乡村别墅,平时只有一个老人居住,孤苦伶仃,毫无生气,只有等到过年前后,一家人才会短暂住上那么几天。
是的,谁都没有想到,投入不菲修起来的漂亮楼房,并没有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随着越来越多的山里乡亲习惯了城里生活,随着他们的后代在城里求学就业,随着老人们陆续进城或离世,山乡老家那些好不容易修建起来的砖瓦房,逐渐成为无人居住的无用摆设。
刚开始,长期在外打工的人们还委托他人代为照看房子,不时寄点钱找人维修一番。时间一长,没人愿再帮这种忙,自己又没时间回老家料理,也就只能任由房子自生自灭了。
如此这般,土墙房换成砖瓦房,带来的不只是毫无用处的面子,还有不可预知的危险,有人甚至为此失去生命。
我要讲的,不是修房子过程中的意外事故,而是传统生活方式与新建筑发生冲突带来的人间悲剧。
土墙房屋顶透风,透气性能好,老一辈农村人习惯于在屋内煮饭、烤火、熏制腊肉腊肠,因为通风良好,即使关上门窗,也不用担心缺氧窒息。
冷不丁换成四处密封的砖瓦房,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意识不到危险所在,年轻人也没有及时提醒,老人们按照过往生活惯性和经验,冬天继续在屋内烤火和熏腊肉制品,结果接二连三发生一氧化炭中毒事件。
前几年,我熟识的同学同事中,坚守老家的父母、亲属先后发生多起类似事故,其中两位老人死亡,另一位成了植物人,坚持两三年后撒手人寰。
前些日子回老家过年,和几个近邻谈起农村房子的变迁。说到砖瓦房里发生的一氧化炭中毒事件,一位老人无限感慨:还是土墙房子好啊,造价低,透气好,还不用担心生命危险。
在场的一位年轻人不以为然:茅草房造价更底,透气性更好,怎么都换成土墙房子了?还有老式的板壁房,高端大气上档次,不照样被淘汰了吗?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怎么可能回到过去呢?
回不到过去的老人顿时哑了火,不再说话,选择了沉默。
选择沉默的,还包括徒生伤悲的我。
那一刻,我想到了小时候见过的茅草房、板壁房,想到了如今已经鲜见的土墙房,想到了故乡越空越多的砖瓦房。
这些房子跨越了时代,也合着所在时代的节拍,由兴到衰,由生到死,或已消亡,或正在消亡,根本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
和房子一同消亡的,还有我那渐行渐远的山乡老家。
渝夫2014年4月11日晨草于沈阳,2020年3月13日晨完善于石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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