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杨淑娴醒来时已是一天一夜水米未沾。她身子一抬,只觉得头重脚轻,重又躺倒。她还住在上首,完节堂最好的三间房屋之一。桌椅俱全,床柜俱全,桌上花盆内水仙、卵石俱全,可是她的人生却残缺了。她空洞地望着房顶那雕着清雅图案、盎然有古意的房梁,觉得一切是都完了,国残家残山残水残,桥残路残心残梦残,只剩下她孑孑残躯,还苟活在人世间。
门“吱呀”一声开了,是静秀。她精心熬了姐姐爱吃的火腿青菜粥。杨淑娴存了死志,不肯喝粥。静秀不会劝人,只是跪在姐姐床边默默流泪,直到一碗热粥变得冰凉。后来静秀无意间一句话让杨淑娴悚然省悟,她道:“姐姐,你不养好身子,将来怎么跟你父亲和婆婆小姑他们见面呢?他们还要靠你照顾呢!”
小姑娇纵任性,不是能当顶梁柱的。而今的形势,完节堂是肯定待不下去了。这个家若不由她挑起,指望谁呢?家林走得这么早,不从亲戚中挑一个孩子过来承嗣,岂不是断了这一房的血脉?静秀说得对,她必须振作。她没有相从家林于地下的权利。
她哑着嗓子叫静秀把粥拿去热一热。静秀欢天喜地去了。从此,杨淑娴的身体渐渐复元,也没有人再提叫王照祥离开的事了。表面看来,完节堂倒是难得的有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时光——如果忽略那不时响起的隆隆炮声和炸弹声的话。
陈文龙不放心杨淑娴,又特意探视过一趟。陈二嫂极担心儿子反复奔走,会不会有性命之忧,碍于杨淑娴是抗日军人的未亡人,嘴上没有多说。陈文龙告诉杨淑娴,宋家得知噩耗,悲哭不止。婆婆、小姑还说儿子牺牲与媳妇不相干,媳妇就不是不吉祥的克夫命,“请我务必把你接到田庄再定下一步逃往何方,见不到你,他们不走。”
杨淑娴这时候如果提出要走,不会再有谁留难,却又舍不得亲如手足的静秀,心慈悲悯的堂主,春花夏荷冬妈等一众姐妹。然而另一边是她娘家婆家的亲人,不由得好生为难。
精神上的折磨没持续多久,就被另一个更实际的问题压倒了:完节堂断粮。
陈文龙自从上次来传过话,说出去寻找粮食,寻找逃生的小路,就没有再来,想是周围日渐紧张,虽在深山,亦不能轻易穿梭。
存粮吃得差不多了,从一日三餐变为两餐,又变为一餐,大家饿得奄奄一息。一月之内,七八个或老或病的节妇去世,夏荷也在其中。众人先还痛哭,后来为饥饿所迫,似乎连眼泪也流干了。
杨淑娴坐在窗前,看着那盆众姐妹凑钱送给她的水仙出神。来的时日不久,竟已经过了那么多跌宕。这里的人,她爱着的也好,怨着的也好,尊敬的也好,鄙视的也好,在“饿”这个字面前,统统成了真正的自己人。她亲眼看到冬妈有气无力地打水,腿一软摔倒在井边。秋婶与平素判若两人,过去用力扶起冬妈,与她一同把水桶扯了上来。冬妈哭着解下围巾裹住秋婶,二人跌跌撞撞搀扶着走开。从前的一点恩怨尽让位于寒天里的点点温情。
堂主叫大家尽量在房里呆着,减少活动,就可以少吃东西。饶是这么着,米缸也快见底了,再这么下去,不用敌人上山,她们自己就都饿死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黑到城里搏个侥幸。万一成功,不仅救了姐妹们,也救了九泉下的丈夫的战友。
白天当然不能去,去就是送死。晚上,山上是黑的,城里大片区域也是黑的,她生来怕黑,可人逼到这个份上,别说黑暗,就是妖魔鬼怪在前,她也要出去拼一拼了。有了禁闭房的三天,她对黑漆漆的环境至少不是当初的完全不敢面对,一触即溃。
打定主意后,她早早睡下,养足精神,夜里悄悄起床,拎了一桶火油,穿堂过户到大门边。一路上早没有往日巡夜的人,如入无人之境。她把火油倒进那生了锈的承轴里,以防开门发出刺耳的嘎嘎声。
她打开大门,见外面一片漆黑,下意识往后一缩。便在此时,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襟,她惊上加惊,回身脱口问:“谁?!”那人轻声说:“姐姐!”她这才看出是静秀的身形。静秀问道:“外面这么危险,你怎么要出去?”杨淑娴道:“找文龙,找粮食,不能等死!”
静秀想想确是如此,别无他法,便说:“我跟你一起去吧?”杨淑娴一口回绝说:“不行!”静秀道:“姐姐怕黑,我不放心姐姐一个人。”杨淑娴感动地说:“好静秀,事到如今,姐姐什么都不怕了。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如果堂主问起,你就如实回复吧。”
她抽身欲走,被静秀拉住,话里已带了三分急促:“我……我想出完节堂的门!”杨淑娴道:“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都会离开,不用急于一时啊!”静秀摇晃着她的衣袖说:“十六年了,好不容易有机会能出去,我一刻也等不得了!你就带我到外面看看吧,求求你了!”说着千姐姐万姐姐的求恳。杨淑娴心软了,想这风声鹤唳的当口,也不会有人在意什么堂规不常规,何不让静秀早偿心愿?此行虽险,两人大可互相照顾。在她心中,有一个信得过的朋友共同面对黑暗,也是一种心理上的依靠,比起孤身涉险,稍觉安慰。
她点了点头,静秀喜出望外——当真是喜得望向了外面广大的空间,一个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杨淑娴叮嘱了几句,两人手拉着手,悄悄出门,回身将门关上。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疏疏两三点星光,聊胜于无。杨淑娴禁闭时虽已部分克服了对黑暗的恐惧,等到这时离开熟悉的环境,置身于那无边无涯的黑时,还是不禁胆寒。那黑是会移动的,你走到哪里,它如影相随,无穷无尽。哪怕有一盏孤灯,照亮一小片区域,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黑得让人窒息。
相比她的心慌意乱,静秀却是一边紧张,一边新奇;且眼睛逐渐适应了夜色之后,已可大致看见事物的轮廓,她贪婪地左瞧右瞧,颇有雀跃之意。
可是她的愉快的探险心情很快就荡然无存。高一脚低一脚抖抖颤颤,走一步探一步冷汗潸潸。山路崎岖、坑坑洼洼还是小事,时不时一粒子弹飞过,吓得二人几度跌扑在地。到这时静秀方才切身意识到这次出行,稍有不慎,就是到了鬼门关。
二人搀扶着爬起,下山后地势较为平坦,改为悄然疾行。杨淑娴随手抓起一把泥土,在自己和静秀脸上涂了,又用帽子把长发盖住,粗粗一看,已像个瘦瘦小小的男子;只是静秀不像她有备而来,衣服还是明显的女装,她便尽量多找烂泥,东一块西一块抹了静秀满身,幸而是裤子,若是裙子,她压根儿就不能带静秀出来了。
到了开阔地段,昔日繁华的店铺尽成断壁残垣,人烟稠密、叫卖声声也尽数不见。四周树上吊着人,地上躺着人。静秀被脚下的一堆尸体绊倒,再也忍耐不住,失声惊叫。
杨淑娴生怕引来敌人,一把按住她的嘴,看着眼前一具具焦炭般的尸身,又有几具身首异处、四肢不全,真不知这是在人间还是阴曹地府。她甚至没有想哭,伤感、悲痛、抚今追昔,这时都成了奢侈,充塞胸臆的唯有恐惧。
杨淑娴凭记忆找到几家米行,米袋空空,米缸碎成两半;又寻至两家饭馆,实盼望找到些残羹冷饭,结果只瞧见锅倾灶倒。正失望间,忽听外面街上传来脚步声,听人数着实不少。杨淑娴不知是敌是友,但恐凶多吉少,急思对策,对方来的已近了许多,这次听清说的是日语。静秀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杨淑娴已知到了生死顷刻之间。
杨淑娴在静秀耳边轻道:“是日本人!”静秀花容失色。杨淑娴用力一拽,不往里躲,反往外迎,走到与对方甚近处的死人堆里,钻了进去。
杨淑娴眼前就是一具老者的尸体,还好背朝着她,她闭上眼,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静秀再天真也知道此刻命悬一线,也是闭眼屏息,僵卧不动。
眼睛闭上,耳朵却合不上,只听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近在咫尺,伴随着几声日语的说笑;这也是人类的说声与笑声,他们对镇江竟犯下这等有悖人伦的滔天罪孽。
脚步声和话声渐去渐远。静秀吁了口气,刚要试着伸展手脚,杨淑娴在她腿上轻轻一捏。静秀立时明白,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动。果然,脚步声去而复返,渐渐响彻耳鼓,似乎近到就在二人头顶。她们管得住自身不动,能不能管得住身子不发颤,能不能借浓重的夜色逃过对方的眼睛,只能听天由命。
两三个日本兵在议论着什么,口气轻松,间或笑语。杨淑娴的心狂跳不止,几乎要从腔子里直蹦了出来,她简直疑心敌人听到了她擂鼓般的心跳。一秒,两秒,一分,两分,极短的一瞬,长得像永恒,不能承受的重量,压住了全身。她现在不担心她会动了,原来人害怕到了极处真会动不了的。她开始出现剧烈的耳鸣,手脚冰冷,胃里阵阵抽搐,她想她是完了,她控制不住了,她立刻就要紧张得呕吐出来。
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一双手搭在了她肩头。她想死就死吧,至少吐个痛快。等她搜肠刮肚吐得头晕眼花时,才隐约听见那手的主人在焦急地轻喊:“姐姐,姐姐!”
是静秀?日本人走了?她猛烈地呼吸着,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定睛一看,可不是静秀那张清秀白皙的小脸吗?到这一刻她才确定,她们拣回了一条命。
静秀拍拍心口说:“他们……回来干什么的?说走就又走了。”杨淑娴惊魂未定道:“大约是来看看这些人的死法,当作笑谈。”
她们惊吓得太厉害,手酸脚软,暂时不能走路,索性靠着那堆死人养力。静秀提议到刚才的饭馆里休息,杨淑娴摇头说:“日本人都是一队队的,此去彼来。那一队去了,未必不会有另一队过来。咱们唯一的掩护,就是这些死人。”
倚仗着死人才有活下去的希望,杨淑娴觉得是个天大的讽刺。她方才对这些尸体只有怕,经过了死里逃生的这一番,对他们却多了感恩与怜悯。或许早上他们还活着,能呼吸,会讲话,会难受,会气愤。这些人是她的同胞、同乡,面目无法辨认了,说不定还有从小抚过她头的左邻右舍,亲戚长辈。她的眼泪到这时才夺眶而出,对日本人的痛恨真正勃然而生。跟这恨相比,以前对婆婆的不满,对小姑的不满,对陈二嫂和秋婶的抵触,显得太小,太小,小到根本不是一种性质。
静秀这次没有哭,只抱着姐姐抖个不停,半天才说:“刚才不知道怎么搞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明明闭着,却好像看见了我娘,还没来得及过门的……那个男人,还有文龙大哥。”人到了这个关口,什么羞涩、顾忌,全都一扫而空,想什么就都说了出来。静秀续道:“除了文龙大哥,其他两个我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刚才倒清清楚楚看到了,你说奇怪不奇怪?而且我忽然就不抖了,躺得笔挺,比死人更像死人,一直到日本鬼子走了,我才全身抖得停不下来。”她说着笑起来,像庆幸,又像后怕,边笑边还在发着抖。杨淑娴也跟着笑,神经质的,一笑就是好半天。
笑够了,杨淑娴正准备起身,忽然在一线微光中看到那背朝着她的老者手中露出一角布片。她伸手抽了抽没抽动,让静秀帮忙,把压着布片的另一具少年的尸体轻轻推开。顺着布片拉扯,竟抽出一个干粮袋,二人不敢相信,抓起,辨认。杨淑娴惊喜地说:“馒头?静秀!是馒头!”静秀扑过来说:“真的!姐姐!真的是干粮!”杨淑娴道:“再找找,说不定还有!”
二人分别跪地摸索,翻找一番,又找到两袋干粮,想是遇难之人抱着那干粮护在胸口,连逃命也不舍得丢,中枪后顺势压在身下,没被敌人搜了去。
一阵枪声传来,两人急忙扑倒。杨淑娴小声说:“我们先把这些干粮拿回去给大家充饥,至少能多捱个三天五天。说不定文龙就回来了,也说不定就逃往别处,路上带着吃。”边说边解下身上的包袱,将地上一小堆干粮收好,扎起,背在身上。
静秀肚子咕噜噜叫唤,她不好意思地捂住。杨淑娴心疼地说:“饿了吧?来,先吃点东西。”静秀拿起馒头刚要咬又放下,咽了一下口水,懂事地说:“堂主她们也饿着呢,回去跟她们一起吃。”杨淑娴点点头:“好静秀!我们走!”
杨淑娴猫腰准备离开,静秀眼尖,忽的发现角落里有个散落的馒头。她忙跑过去拿起,转身高兴地举起道:“还有一个,就是沾了泥……”
话音未落,“呯”的一声枪响,静秀应声中弹。
杨淑娴大惊,顾不得还有流弹,扑过去抱住静秀。静秀摇晃着跌倒在地。杨淑娴血全往头上冲去,只问:“你怎么样?你怎么样?”静秀将手中的馒头捧上,躺在杨淑娴的怀里,想说话,血水堵住了喉咙,呛得咳嗽。杨淑娴给她抚着胸口,语无伦次地说:“不怕,不怕,吐出来就好,吐出来就不咳了……你撑住,好静秀,姐姐带你回去,姐姐带你回去啊……”静秀喘息着挣出话来说:“姐夫不在了,你……文龙大哥……能不能……”杨淑娴泪珠滚滚而下,哪里还能答她。静秀伸手抚摸杨淑娴的头发道:“姐姐别难过,我到底……出过完节堂的门,看见了外面……外面,要是真像你以前说的那样……多、好、啊……”
她上身一软,头侧向一边,双眼犹自睁着。
杨淑娴呆了半晌,一股尖锐的痛楚像一根钢条,从头到脚地搅动起来。她失声大恸,无限怜爱地把静秀搂在怀里说:“姐姐对不起你,姐姐不该带你出来!你看见的这是个什么世界啊?不该是这样的,你才十六岁,才十六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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