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嫣兒 于 2012-2-16 22:15 编辑
那年,我差点众叛亲离。那个将要成为我婆婆的人,属季节性精神病患者。春天桃花盛开,便是她重病复发之时。他们都叫她,桃花癫子。甚至,在后来的每一个春季,别人向我探问婆婆的状况时,总是说:“你那癫子娘,现在怎么样了?” 然而,家里大会小会,亲友你劝我阻,都未能制止这场婚礼的如期举行。 我给父母两个理由:一,婆婆的病,不是先天性的,没有遗传;二,我要嫁的人,不是婆婆,是她的儿子。当时那个理直气壮啊,压根儿没去想这堂一拜红盖头一揭,便是一辈子的事。 “儿子大喜,婆婆总不会发病。”我与很多人一样,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 婚礼被安排在三月。当晚婆婆却给所有亲友来了出不大不小的闹剧。她乘着酒兴,打开大门,手舞足蹈,又叫又唱。至情绪最激烈时,竟然在乍暖还寒的春夜,将随身穿着的一件崭新外套脱掉,挥手向坪外的烂泥路一扬。当我一次又一次将她从屋外拉进屋里,再装作耐心地听她唱完一段又一段的故事,直至她精疲力竭终肯安睡时,天已大亮。 门前的桃树,一片粉色。我揉着疲惫的双眼,央着丈夫向它无情地大挥斧头。那时,我以为,桃花去了,婆婆的病,也就好了。 然而,连续一个星期,婆婆依旧病着。难忘的新婚之夜,难堪的蜜月时光,导致母亲的眼泪从早流到晚,哀叹自己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跳进火坑。而我,开始深信乡人的传说,春季,桃花盛开,意味着婆婆又进入发病之时。从此,我畏惧于春,畏惧于三月桃花盛开的时节。 可这些年来,婆婆的病况,竟是渐渐好转。门前的桃树,也早已生发新芽,每到三月,依旧妖娆满枝。 这让我忍不住,想要认真去翻阅那部只属于婆婆的漫长且苦涩的书。 婆婆生于四十年代初期的一个大家庭,兄弟姐妹足有一打,还不包括因贫困饥饿疾病而导致早夭的生命。婆婆生性好强,凡事都求自己更胜一筹。当时的男尊女卑,使她没有进私塾读书的机会。可她小小年纪,便在一家生活中成为父母亲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因此,不满十六岁便被人看中而作了新嫁娘。短短七年时间之后,她无法忍受他的懒惰与背叛,凭着一股争强好胜又清傲入骨的性子,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婚。那时候,女人主动提出离婚,且自个儿抚养独子,这是多大的一件事!半年后,她带着三岁的儿子经人介绍嫁给公公——一个当时被乡人称之为老实木讷的贫困“秀才”。 相对于人丁兴旺的婆婆娘家来说,已三代单传的公公家,显得势单力薄,而公公出了名的“好好先生”性格,更让好强的婆婆有了中兴这个家庭的欲望。乡邻早已习惯于公公的沉默,面对突来的强悍婆婆,他们议论纷纷。于是,从进入这个家庭开始,婆婆便理解当然成为一个与众人明里相和暗里抗争的角色。她起早摸黑,上山下地,春种秋收。对于公公,既以他“秀才”的形象为荣,又因他某些方面的过于沉默而“恨铁不成钢”。 公公写得一手好字,珠算犹让人折服,而对于手工制作竟是独具慧根,无师自通,家里至今存有他亲手制作的风车、椅子、木柜等。可是,这一切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家里当时贫困的现状。 在那个以红薯、芋头、野草、野菜为主食的岁月,四个女儿陆续降临。然而婆婆带来的儿子,在这个家里生活不到两年,竟因饥饿而夭折。。如果说离婚、再婚、儿子的夭折、因土地划分不均与村人发生口角纠纷,这一系列不幸是造成婆婆发病的根源,那么公公不时发出的长叹,则可能更形成她心里隐形的伤疤。中年不得子,在当时是一件让人很不能释怀的事情,村人时有恶语相向,诅咒这个家要从此断后。 婆婆越是好强越是想凭借一已之力争取一切,日子就越是过得拮据困顿。她在这样的生活煎熬与精神折磨中,渐渐开始了间歇性的神经紊乱。寒冬之后,她终于病了。从第二年春季开始,病情日益加重,但凡有谁给了她半句不中听的话,她便情绪失控,大吵大闹,甚至扯东家的菜,损西家的苗,也不管白天黑夜,无论冷暖炎凉,她将自己的衣服随便脱了丢得老远。如此,影响到乡邻,更影响到家人的正常生活。 偏偏这个时候,又有了身孕。贫病交加,她在清醒的日子里背着公公按照别人的指点采来了山草药,熬好之后准备仰口而尽,只求胎死腹中。举手之间却又心有不甘。仅是瞬间的犹豫,被一贯木讷的公公瞧出了端倪,善良的他长叹一声打破了盛药的碗。于是,他们在一种半是惊惧半是期待的日子里等待孩子的降生。 婆婆说,那年的中秋之夜,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天上开了一道门,门里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娃儿,亲手交给她,让她好生抚养。不待答话,老婆婆便飘然而去。一看,竟是个男儿。她惊醒过来,却是一梦。但是,这个梦却无端让她多了些底气。中秋过后第九天,意识到孩子要出生了。家里没有米、没有菜、更没有钱,自然是请不起接生婆的。她备好热水洗了个澡,找了张草席铺在床上,忍受着撕心裂肺的阵痛。三个小时后,孩子响亮的哭声划破寂静的山空。是她自己,用剪刀切断了孩子的脐带,果然是个健康的男孩!她这才敢费力大声呼喊守在门外的公公进来帮忙。这个男孩,成了他们唯一的一个儿子。 儿子的出生无疑让风雨飘摇的家有了一线生机。而现实的压力却是越来越重。婆婆的病情,不见好转,她甚至不懂得照看喂养当时尚且一岁多的幺女,更幼小的儿子,则多是由十二岁的大女儿负责照管。公公无奈,只好在婆婆病重之时,背着她把最小的女儿送给了一对诚心收养孩子的夫妻。“你那个姐,是一世也不肯再认我这个亲娘啊!”这是婆婆如今时常提起的一句话。姐姐确实不肯谅解这种“被抛弃”,没有千山万水之隔,她却从无回家看看的念头。我们的探视,只被她刻意认作是一种礼节的问候,不肯与亲情沾上半点关系。 天有不测风云,五十岁生日过完不满百天的公公,突发脑溢血,撒手而去。那是一个怎样痛苦的深渊?婆婆说,她用了近两年的时间都未能爬上来。可是两年刚过,结婚仅六年尚有儿女一双的二姐,又因家庭纠纷求助无门而寻了短见。至此,一向争强的婆婆完全崩溃,病情一发不可收拾。 那时候,无论外面的阳光多好,她打开家里的大门,眼前总是一片漆黑,似乎再没有天亮的日子。她不敢指望儿子成家立业。没病的时候,时常自言自语:“有哪个做爹娘的,会把女儿送到我这个疯婆子家里?” 她没料到,自己的儿子,竟然要结婚了。后来有人说,新婚夜的大闹,是因为婆婆情绪过度兴奋。 接下来,房屋翻新,女儿降临,婆婆日夜围着这些事情忙忙碌碌,甚至没有了在外面走唱吵闹的时间。我们外出工作,她固执地要求照顾当时仅有半岁的女儿,女儿从刚出生到会脆生生地叫“妈妈”,每一步成长都凝聚着婆婆的心血与操劳。或者因为女儿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或者因为生活水平的改善,又或者因为年过七旬,她真的已经累了,累到没有力气与他人再计较再争执,累到已经不再有太多情绪的激动,总之,婆婆的病,似是渐渐好了。 这些年,她把我们寄回去的零花钱,存了一大半。可我们每次回家,她翻箱倒柜,一心一意只想找最好的东西“招待”我们,这些东西,都是她一年四季在田里土里山里辛辛苦苦扒出来的。不犯病时,她对我叹气:“我这病,害苦了你们。”言下之意,她深知,每一次犯病,都有可能无端祸及乡邻,我们只能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去安抚去善后。 如今,在异乡,每当我走在街头,看着那些或病或残或痴或傻衣衫褴褛的流浪人,便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婆婆,想起他们也可能同样为人之父母为人之儿女,他们或许也与婆婆一般,曾经或正在遭遇着风雨人生。 又到春天,依旧有人关切地问我:“你那癫子娘,现在怎么样了?”而我在想,所有与春花有关的病,真是我们跳过一个春天,伐掉一片花树便可痊愈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