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 房 一 民国三十一年,黄河涨破了天。日夜忙碌的狂澜码头静下来,船工们像老鼠一样钻进洞里。下行的货船泡在岸边不敢挪窝,上行的船更是没了指望。黄河咆哮,人声寂寥,岸边的茶馆拥挤着一张张愁苦的脸。 碗碟茶壶再泡也不会烂,贩瓷器的黑头不着急,喝完玉米粥叮叮当当还能敲出河南梆子的韵味。贩大葱的老徐吃饼最烦黑头敲碗,咣咣的。看看外面那雨,他嘟嘟囔囔骂了两句,可能是骂黑头,也可能是骂这鬼天气。船上帮闲扛大个的也不喝水酒了。没有进项,那日子咋熬人别人拎不清。娃子们没米吃了,家里的那脸色更是难看。谁知道这雨一下就是七七四十九天呢,老天爷真该死了。小鱼去问掌柜的赊口酒喝,肖掌柜赤急白冽数落了他几句。小鱼一瞪眼睛要还口却忍住了。他看见孟大老爷一偏腿儿,进来了。 孟大老爷是这码头最大的金主。走路有风,说话如钟,随便一个眼神都能让人一哆嗦。前年从上水头运城贩盐,三条船同时沉了。他听说了站在河边舀了一瓢水喝,嘬嘬舌头说,不咸。小鱼听了,心里不由愤恨这话欺负人,但见了面仍不免给个笑容,比蜜还甜。偌大的个子哈着腰几乎缩成了小老鳖了。 “掌柜的,我外甥媳妇搁在河那边了。你给我多找几个好手撑一条船过去!接过来!” 孟大老爷坐定茶馆,看也没看肖掌柜双手奉上的茶盏,扭脸说了这么一句。 肖掌柜是码头路路通,可听了这话愣是把笑容变成了愁容。 “蒙孟老爷看得起,我哪能不给您面子?你老也看见了,这河水天天见涨,老天爷不开眼,谁敢跟老天爷赌命?” “你是不是舍不得你那船?孟某人新船没造成,拿这理由日白人?” “哪敢哪敢!孟老爷误会了!” “没听说日本人在河那边不干人事?我担心小红出意外,心急!” 孟老爷话没说完,他身边一个年轻人噗通跪在肖掌柜面前,通通通三个响头落地。 “求求你了,咱要是不过去,小红可咋弄?听说鬼子红眼绿鼻子,河那边可惨了,求求你了肖掌柜!” 肖掌柜一急也不管不顾了,脸一红就吆喝一声儿,“谁去?!” “谁愿意去,小工两块大洋!!艄公五块现大洋!” “大家听着,孟老爷发话了,谁去两块大洋!谁去谁去??” 小鱼愣了一会儿站起来说:“三块大洋,我去!” 孟老爷说话了:“你干一个月能赚俩大洋?就两块!” 小鱼和桌边的十几个伙计开始嘀咕。一块大洋能买两袋洋面,搁是旺年能买十袋,这巧儿哪儿寻去?铁蛋说这水太大,愣是不敢弄吧。小鱼眼一瞪说:“就你命金贵?不去赶紧滚蛋!”铁蛋赶紧说去去去。 小鱼扭脸说,“两块就两块,俩条件。船破了咱不管,先给大洋!同意就去,不同意拉倒!就这!” 孟老爷的眼睛像秃鹫怪,小鱼心里发毛。 “我答应了!” 小鱼一溜小跑回到家。 顾不得擦干头发,他把两个大洋丢在老爹的木桌上,两眼放光等着老爹夸他。 老棒子眼角扫了一眼丢在桌上的大洋,继续抽他的旱烟。小鱼很泄气,一屁股坐在矮凳上。 “逞能!知道你又逞能!啥钱也敢接,啥钱也敢挣?啥活?” “过河。” 烟袋锅砸了过来,小鱼很熟练地伸手截住眼袋杆,然后轻轻放在桌上。 “知道你小兔崽子憨胆大!想死早点死!我看见这水就害怕。知道你孝顺。就这也不能失心疯玩命。这河凶险,夺命无常,你咋就长不大?” 小鱼咧嘴笑了。从小跟着干爹长大,他太熟悉老爹秉性。看老爹话又拿了回来,心里略略一宽。他清楚老爹不同意也没法子。在河边混饭吃,就是这命。老娘病恹恹需要药罐子续命。这世道谁都没法弄。简略说完大洋来历,小鱼一摸身上。这个细微动作让老棒子看见了,他从身上掏出一些零钱说:“你去打点酒,顺路叫老虎、金发过来。” “我那一群兄弟叫不叫?”。 “我没饭打发,随后再叫!” 刚出大门,小鱼碰见小凤扶着老娘上坡。小鱼赶紧跑几步搀住老娘,说,“好点了?”老娘喘着气没搭话,倒是小凤呛了他一句:“你还知道咱妈死活?!”小凤跟在后面撑伞,小鱼不敢回头,只敢陪着干妈嘿嘿笑。送干妈到屋里躺下,小鱼赶紧撩开脚上街。院门屋檐下,小鱼看见小凤用毛巾擦头发,他立了一会儿。水红的湿褂子箍在身上,眼见小凤水灵灵模样,他喉咙有了吐沫。小凤看见小鱼瞅他,眼一瞪就喊:“滚!” 小鱼笑呵呵跑了。踩在湿漉漉的石板街上,小鱼还在想小凤清脆的骂声。 “丢魂了?叫你咋不应哩?” 冷不防被人一拨楞,酒葫芦差点掉地上,小鱼很恼怒。扭脸一看是老杂毛又笑了:“老杂毛想找死呀你!” “老杂毛也是你叫的?我是小凤远门子舅舅————” “嗨嗨,少他娘的摆谱!” “算了。又打酒,舅尝一口呗?” “不中!我都没敢喝哩!” “就一口!” “真想喝?那你去叫上老虎、金发来我家!有肉!” “哎哎,大侄子啥时候跟俺小凤圆房啊?等着吃你肉喝你酒哩!” 小鱼一听这话心里舒服,把酒葫芦递给老杂毛。看见老杂毛喝起来没完,小鱼劈手夺了过来。 “你这名字没有白叫,妈的!赶赶紧去叫老虎、金发!小跑!” 看着老杂毛提拉着破鞋朝老虎家方向跑,小鱼捋捋湿头发拔脚回家。 小鱼进屋不到一炷香功夫,老虎、金发和老杂毛前后脚来了。桌子上摆了几个黑碗,盛了几个红薯疙瘩,几个玉米面窝头。小鱼看见金发老虎进门就一人拿过去一块,嚼着。 老棒子、老虎和金发是这狂澜渡口最有经验的艄公。三个人聚在一起,上下几百里河里岸上的地图就出来了。老虎和金发一听说老棒子请喝酒,不约而同都知道老棒子遇到问题了。老棒子好几年不上船了,老经验都在向他的干儿小鱼传递。老虎金发两个人情况差不多,丫头一大群,唯一的儿子也还是小鸠鸠。小鱼听话勤快有力气,两个人也都爱惜起来。将心比心吧,他们相信小鱼将来吃这船上饭,少不了提携自己家的小鸠鸠。 三个人弄来弄去商定了方案。最后决定,老棒子负责去向孟老爷说明情况追加10个大洋,金发和老虎检查一下肖掌柜的新船,小鱼领几个人向下游走二十里看看在哪里靠船合适。老棒子嘱咐说尽量在大老涡停靠,多瞅几眼。这河涨得没边没沿,谁知道河对岸有啥新状况。 天就像漏水的大锅,沥沥拉拉下个不停。小鱼叫上几个腿脚利索的伙计在街口准备上路。远远看见小凤跑过来,她把干粮塞到他的包袱里,又把水葫芦递了过来。她弄完扭头就走,几个伙计都开始起哄。小鱼心里很美,嘴上吆喝“赶紧走赶紧走!”,眼却盯着小凤远去的屁股不肯挪窝。 孟老爷知道小鱼一出头,老棒子就闲不住。原先不承许的那块大洋现在可以承许了。他外甥看着老棒子出门,对舅舅说:“您老真是高明!” 三天后,老棒子听见门外很嘈杂的声音。 “小凤,外面咋了?” 不大一会儿,小凤跑回来了,气喘吁吁的说,“铁蛋,铁蛋死了!铁蛋死了!” 老棒子心里一惊。铁蛋跟着小鱼看地形去了,咋会死了? 二 子弹从眉心穿过。后脑完好无损的样子,只有一片血迹。铁蛋的表情没有任何狰狞。老猎户秦豹子看了看没有说话。他知道那是三八大盖做的。他曾经走过关东,知道那种枪的子弹冲击力很强。要是汉阳造,脑瓜子早开瓢了。他叹了一声,“这日本人真真要过河了。” 老棒子已经听清楚小鱼的叙说,但他不明白咋就那么准呢?豁子嘴那地方据对岸至少有一百丈宽,倭寇就那么神奇?下一步该咋办?退了大洋是不可能的。要是那样,这码头上没法混不下去了。自己这老脸没地搁是小事,小鱼这孩子抬不起头才是大事,不能让东家看扁了。他想来想去决定亲自下水。日本人也是人,他能和咱平头百姓过不去?老陕的、老晋的、老川的部队都从这里过了好几遭,除了要款要粮也没见有啥大动静。对岸的人恐怕是把铁蛋他们当成巡河军了。巡河军他们早他妈跑了,倒是可惜唐淮源将军死得不值。 老棒子主持着在东山头埋了铁蛋。除了他自己应得的那份大洋,又给铁蛋媳妇一个大洋算是抚恤。铁蛋媳妇拉着两个孩子给老棒子和大伙磕了几个响头,哭哭啼啼回娘家去了。 小鱼看铁蛋媳妇哭着走了,心下有点惋惜。背着镐回家,神情没落落的。见了小凤一笑,倒把小凤吓了一跳。进了屋门,天上又开始飘雨。老天爷算准了似的,早上准备埋铁蛋,突然雨住了。刚埋了铁蛋,又开始下了。这雨真是蹊跷。在门口看见小凤从外面回来,破斗笠已经变了颜色。该给小凤买个新斗笠了。 小凤进了屋看他一眼,然后使劲甩斗笠上的水。身上一擞一擞的,水红褂子也跟着抖。小鱼不忍心看小凤圆鼓鼓的身子,蹲在地上抽起了旱烟。小凤走到床边扫了扫床单,又把破被子叠了叠,坐在床沿看了小鱼一眼。 “铁蛋咋死哩?” “到了大老涡看罢地形,本来都该回头了,听见一声枪响。声音可响亮了。我们都吓得趴在草稞里。看看没啥动静了,都起来走。一看铁蛋不动,我上去踢了一脚。还是不动,草丛里翻开他一看,死了。” 晚饭时候,小凤盛饭有点偏心。稀粥的粘稠糊糊明显不一样。老棒子一脑子麻烦,哪顾得了这个。倒是小鱼感觉到了。他偷偷瞅了小凤一眼,小凤竟然悄没声看着他笑了。小脸蛋整天挂了霜似的,今晚红润润的倒好看。煤油灯火苗很淡,收了饭碗去灶火屋的小凤背影真动人。屁股蛋很圆润,扭了几下几乎把小鱼的心扭碎了。 老棒子给小鱼递过旱烟袋说,“你抽吧。” 小鱼吧哒吧哒弄了两袋说,“要不,咱给退了吧。这活要命,谁敢去?” 老棒子不想埋怨女婿鲁莽接活,他到底也是为了他娘有钱抓药。药铺子赊了一大堆账,再有脸面总有挂不住那一天。他不想退了钱,一辈子的清誉不打紧,小鱼顶天立地需要有事儿做出来,人才服气。只有回风船,哪有回头箭?吐沫星子也能淹死人。再者,孟老爷急了啥话说不出?用不着你,各过各的。现在人家急着娶外甥媳妇,那话说出来分量可不一样。他把女方家的地址和姓名又拿出来看了一遍说,“你明天早上叫上你的喽啰,收拾好家伙。后天早上拉船上行,我也去。” 小鱼不停地答应。 “小凤,你今晚睡晚点。给你哥烙几个饼子!” 小凤答应着去了灶房。老棒子叫住小鱼说:“等回来了,摆几桌请请船上伙计们,你和小凤圆房吧!赶紧去睡吧,明儿早起有活等着哩。” 小鱼答应着去了灶房,小凤正在拉风箱。火苗子映红了小凤的脸,小鱼真想抱抱小凤又怕小凤骂他。倚在门口看,小凤翻翻眼也没搭腔。小鱼清楚干爹爱面子,总不愿不声不响让小凤他俩圆房。手里有了俩钱,干爹想正式把小凤嫁人。小鱼想着就想哭。 “赶紧去睡,明儿早起有活哩。” 小凤一说,小鱼转身回了屋躺下。小凤笑哩真好看,眼看着就是屋里人了,真舒服。 第二天,只有六个人跟着小鱼收拾绳索。小鱼看看这六个人忠心倒是很忠心,细胳膊细腿哪行?激流扳桨那劲道可是玩命,多扳一下就绕过黑漩涡了,少扳一下估计得喂老鳖了,得找人。小鱼一边收拾,一边想法子。辘轳和轱辘这弟兄俩是咋了?要是他俩一边一个扳大桨,他心里才不会含糊。 胡乱扒拉两口饭,顾不得和小凤说话,小鱼急咻咻奔了轱辘和辘轳家。 轱辘他娘堵在了门口:“这是你哩钱,拿去!俺儿不去!” “辘轳哎!辘轳!轱辘哎!轱辘!” 小鱼没办法就在破院外大喊,那声音就像捆绑的猪。 “小香也去哩!小杏也去哩!” 轱辘他娘拎着扫把撵出门来,小鱼扭头就跑。他清楚兄弟俩一个喜欢老虎家的小香,一个喜欢金发家的小杏。看来只有这个办法了。他喊几嗓子这个比给他们两个大洋来劲儿。他知道下午一定见人。小香小杏勾着魂儿,这弟兄俩掏墙剜窟窿非出来不可。 回到家,小鱼把自己想法给小凤说了。小凤听了小鱼的话将信将疑,就去找小香小杏。 择定黄道吉日,老棒子上了船。船开始上行。拉纤的头绳是小鱼。膀大腰圆是其次的,领袖的血液也是慢慢磨合成的。昨晚小凤红着脸让小鱼摸了摸她的小手,他兴疯了。想着不远的幸福,越拉越有力气。 船行到八里桥,老棒子一声令下,船开始靠岸抛锚。 岸边早派人摆上了供桌。点心果子都热乎乎的,一大块肥猪肉放在正中间。点上香,大家看老棒子,老棒子看着香头落灰儿。老棒子开始下跪,老虎和金发站在他两边下跪,身后一大群后生也开始下跪。老棒子祷念着河神的恩德,那种虔诚和真挚看在了小鱼的眼里有了一种神圣。是不是有神的圣明另一说,敬畏不敬畏圣明那才是最重要的,不能搅在一起。小鱼照规矩割了一大块肉抛进河里,然后把盘子里的点心果子一一抛进河里。抛掉最后一盘供香,小鱼也跪向黄河磕了很响的头。 “顺风船喽————!” 大伙跟着老棒子大声喊起来,喊声掠着河面惊起昏黄的水花。 孟老爷的船沉了以后,还没来及造成新船。据说因为一颗老楸树和后山黄老怪争执很久,都上了县衙公断。好木石瞅不下,船就这样耽误了。来回打量之后,肖掌柜的船在码头上就显得格外耀眼。单桅不算大,也将就了。第一次下水试篙,肖掌柜收了丰厚的赁金,心里高兴。看着老棒子他们三个老舵把子一起下水,担心涨河毁船的那个小九九收敛了。 老棒子坚持把二舵,老虎和金发就不再说啥。老虎把着一舵,吆喝辘轳和轱辘分掌左右第一桨,小鱼和铁蛋做推手随时换班。其他人听吆喝再上手。吩咐完毕,老虎想起来铁蛋已经没了。他瞅瞅几个后生没一个中意的。左右舷力量不均衡那可要人命。 “老虎哥,你你看我行吗?” 闻声一看是自己小舅子书衡,老虎没吭声。这小舅子刚从学校回来,瘦骨嶙峋的,屁股蛋也没长成,扳桨能是他能干的?不让来非来,来了找麻烦。犹豫间,小鱼开腔了:“老虎叔,书衡有气力。前几天翻起碌碌磙呢,我亲眼见了!”书衡走到辘轳边起,辘轳把桨轴松开。书衡把大桨放在水里,呼哧呼哧扳了起来。 “好了好了,省点气力吧”,老虎站定舵位,“准备了,开————”松开缆绳的木船箭一样向下漂流。眼看到了平坦的青石崖口,老虎大喊一声,“分————!”辘轳和轱辘甩开了膀子扳桨,其他人都开始上手。嗨吆嗨吆嗨吆。进了黄河中流,那是漩涡套漩涡的大激流。混黄的河水翻着滚儿冲击船舷,那声响只有三个老艄公知道隐藏的凶险。辘轳和轱辘已经开始呲牙咧嘴,两个人身上那汗流着就像两个肥泥鳅。小鱼和辘轳很自然的换了手,轱辘看着老虎面子帮了书衡几桨。 “进乱石滩,扳中流,好————嘞?” “好————嘞哎!” 书衡到底是身子骨单薄。他脸上细汗一出,老虎心里就有点不忍。心里骂着逞能又不免心疼。轱辘看出船斜着走就想上前替换书衡。老虎知道那很危险。轱辘的力气没有歇过来,到了乱石滩就很危险。这时候,老棒子把住了舵位。老虎赶紧跳过去接替小内弟。这可是淑珍唯一的弟弟,他真出了毛病,后悔都来不及。 远远看见乱石滩的浪涛,那是吃人的魔王等着打败这群水上爷们。水流的急速容不得船人们想多什么,大伙几乎就是潜意识的集体发力。每一个险滩,每一道弯子,穿过都有着固定的套路安排。究竟是什么套路,舵把子们心里有数。舵把子每一个简单的令子都丝毫不差的执行下去。信赖就是活路,谁也无法改变。有时候信赖也会有麻烦,孟老爷的盐船就是在乱石摊触礁的。金发是第一艘船舵手,好歹是死里逃生。进府赔罪,孟老爷也没说啥就是鼻子哼了一声,金发拎着的一大块猪肉都不知道放哪里合适。老棒子和老虎没出那趟差。他们觉得大金主那钱不好挣。他们这次来更主要是想为金发挣个面子。黄河凶险险上天,涨河过往干脆就是玩命,大家都吃船上饭,清誉不能让人随便糟蹋。 小鱼到底是成熟了。熟悉水路的心机这一点比辘轳和轱辘在上。老虎和金发平日里也羡慕老棒子摊上这么一个好女婿。不过,辘轳和轱辘这两个后生也不错。等秋罢收了庄稼,给他们办喜事。小香愿意嫁出去,老虎心里没啥。小杏愿意招女婿,那是金发的主意。辘轳也同意,就是辘轳他妈那个死老婆子粘缠些,再说吧。 艄公是老艄公,水手是好水手,地理位置安排好了,船按照想法过了激流。大家心里都有了一点愉快。雨已经停了,河水有落的意思。小鱼趁着歇息吃玉米饼子,那可是小凤亲手烙的。老棒子说了圆房,不知道小凤高兴不高兴。回回看见小凤圆咕噜噜那身子,还有揪心揪肺那小屁股,自己得赶紧挪开眼光。受不了,实在受不了。 船开始偏向对岸走。老棒子估摸着还得一炷香功夫。他看了金发一眼,金发赶紧上来把舵。桨的速度已经慢下来,大家紧张心情也开始松弛下来。就在这时,“啪——啾”的声音风一样灌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是枪响。大家看见金发斜倚在舵位边,鲜血汩汩的从头上流出来。岸边有人在叫喊,老棒子吆喝大家进仓。无人掌舵,船就无目的漂流。老棒子觉得很晦气。原来想法已经全盘打乱了。听着喊声的越来越小,看船的动静在旋转,老棒子估计船已经到了大老涡。船出不去漩涡,也不敢出去把舵。老虎吓得满脸是汗:“咋办呀大哥?金发还在上面晾着哩!”老棒子心里也乱了方寸,想了想说,“等天黑些,等天黑些再说,”。 有一个声音呼啸着越来越近,老棒子一听翻身扑在小鱼身上。怪叫的声音几乎震聋了船上的所有耳朵。那一秒钟的瞬间里,老棒子很懊悔自己的短见,早该给小鱼小凤圆房,完了。 三 梦见自己蒙上了红盖头,一直在轿子里晃悠。小凤很奇怪自己为何老是在路上呢?发现小鱼嬉皮笑脸掀起轿帘,她一巴掌拍过去却打在了泥巴墙上。梦醒了,不想起床。窗外的虫子已经开始鸣叫,月奶奶的眼眯着,露出一点点光。连阴雨下的屋子到处漏水,被子褥子都快长毛了,湿气蹿鼻子眼。身子底下倒干燥些,那是小鱼专门给她找的一个狗皮褥子。小鱼从来没进过这屋,他咋知道自己的炕席湿了呢?兴许是妈妈说哩。这男人处处想着自个儿,兴许圆房以后会更好哩。这样想,脸有点发烧,就蒙了被子。 小凤知道圆房就是和床睡了,然后会有孩子。她害怕小鱼在床上会对自己咋样。他要摸我咋办?他平常偷偷摸摸的就想多看自己一眼,也想套个近乎。真要圆房了,还真是没法拒绝。小凤在被窝比划着对付小鱼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她偷偷笑了。想起昨天小杏说,圆房很难受的。问她原因,她又迟疑了。小香和小凤一使眼色,一起上手挠小杏痒痒肉。小杏告饶之后只好说了,她偷听过爹妈在一起的声音。小杏说反正很难受,我妈都哭了。嘿嘿哈哈嘻嘻,疯了好久,最后也没饶了小杏。小杏笑疯了,褂子都蹭掉了。小香呆呆看着小杏胸前的一对小蘑菇:“你也该圆房了。” 老公鸡一叫,睡了回头觉的小凤赶紧爬起来。生着火开始烧水,给娘做了洋面鸡蛋汤。冲了一碗茶放在娘的床头,把娘的尿罐拎了出去。给鸡笼子里丢了两把高粱米,又把昨天粘着泥巴的猪草倒进猪圈。啃着玉米面膜,喝了面汤,小凤决定今天得往地里挑粪了。茅缸都溢出来了,一大半都是雨水。 路上很粘很湿滑,小凤歪了好机会,差点就跌倒了。崴着脚不要紧,别把茅罐给摔了。走了三个来回,她觉得肩膀疼了。不挑了,小鱼回来再说。她瞅瞅四处没人,蹲在自家地里尿了一泡。尿完赶紧拎起裤子,像一个贼。 小凤挑着茅罐走到半道,老远看见老杂毛也挑了两只茅罐往地里送粪。好吃懒做也干活了,这世道真变了。老杂毛打了招呼,小凤嗯了一声。 娘说,你爹爹他们走了三天了,该回来了呀。 小凤也想爹爹和小鱼了。到了河边。河水还是昏黄的,能看出已经落了许多。锚在岸边的船仍没动静,船和船之间的回水处漂浮着羊屎蛋和柴禾沫子。对岸的船都在下游,看不见有人走动。原来小凤还想着看新媳妇。听说新媳妇是去过西洋的女才子,心里不免惴惴想看女才子的脸蛋有啥不一样。现在是不想了,只是想着爹爹和小鱼早点回来。危险不会有,爹爹和小鱼水性太好了。小时候,小鱼经常驮着她横渡过去。到了水中央,小鱼经常吓她。她花容失色不停叫着哥哥,小鱼才老实的把她又驮回来。爹爹知道了,拿着柳条打哥哥屁股,她站在板凳边上看着心疼。一直叫着的哥哥不知啥时候改叫小鱼了。 小凤想起该给妈妈煎药了,离开河边扭身回家。走到张家染坊门口,听见大家嚷着去看新媳妇。人呼啦啦的朝河边走。小凤已经没了那心思,脚步加快往回走。走到街头胖叔家包子铺摊前,小凤想给妈妈买几个包子。黄油汪汪的包子皮真诱人啊。掏了钱,托着热乎乎的包子荷包刚要走,小凤突然想起接新媳妇的爹爹和小鱼。不顾妈妈反复说的女人矜持,从小野惯了的小凤撒开脚丫子朝河边跑。 船已经靠岸。孟老爷和他的家人都已经在河边迎候新媳妇。该有的礼仪和响器唢呐都铺排开了。咋回事儿,咋回事儿,爹呢?哥呢?仔细看看船上的舵把子和扳手几乎没有一个认识的。有一个扳手好像是小香表姨家的邻居。 “哥,哥,你过来!” 船上人都回过头看小凤。小凤不知道他名字,脸登时红了。她想了想用手一指。那个后生走到船帮问,“叫我?”小凤点头。费了好大劲儿,他才听懂小凤意思。他告诉小凤,没见这边过去有人。送新媳妇这都是娘家铺排哩。小凤听了心里很慌。三眼铳很响的声音,小凤耳朵开始鸣叫。新媳妇穿的大红衣服刺激了小凤,她咋没有盖头呢? 她扭脸问那人:“日本人来没有?” “早来了。要不是涨河,早过来你们这边了。” “恶不恶?” “不恶,很友善,给老百姓发面粉呢。” 四 狂澜渡口货运量很大,上连山西运城、陕西渭南,下联山东济南府,小码头不计其数。煤炭、硫磺、木石、瓷器、大盐运下去,面粉、丝绸、棉布、茶叶运上来,贸易发达催生了过路客商云集狂澜渡口。换关防、拜帖子是掌柜的事情,雇小工、谈价钱是伙计的事情,都很忙碌。弄妥了少不了请客吃饭,吃过饭少不了打尖住店,有兴致的还可以耍耍窑姐。人多起来,狭长的石板街有了夜里的美景。酒幌子挨着米铺子,茶招子挨着绸缎庄。门板刷的是洋漆,柜台用的是花梨木,算盘哗啦啦响着,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这里面生意最大的要数孟庆鲤孟老爷的日盛昌货栈,谁家敢有三条大船?毁是毁了,双桅大船,绝无仅有。 孟庆鲤是本地土人。祖上土地殷实,传下来的家业基本就是田产。孟庆鲤从省城回来以后着手发展船运,成为本地最大的金主。他不像父亲那样整天吃素穿素,戴着老花镜拨拉算盘。就那两本地租名册,有多大油水?去过上海的孟庆鲤很看不中父亲的小农经营。媳妇也是父亲定的,就是因为父亲看中了儿媳妇娘家陪送的5亩上好水地。他是国民政府授过牌的大孝子,不能违拗父亲意愿。他对新媳妇的评价是肥硕大水牛。新婚7日过后,他匆匆逃离了家。新媳妇过门也有给父亲冲喜的想法,但最终没能留住他的老命。临死的时候,他就是不能合眼。孟庆鲤赶紧去拿了地租本子抱在怀里,父亲才彻底死掉。排排场场办了丧事,孟庆鲤长吁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放手弄船了。 外甥媳妇过了河,在孟家大院办起了婚礼。街上的人都有了闲话。嘴碎的人说,新媳妇赵金枝是孟庆鲤在省城的姘头。他外甥娶媳妇是壳子,他娶小老婆才是真的。这个消息很多人信。孟庆鲤压根看不上他媳妇酸枣。要不是她一口气生了两个儿子,休了也很正常。这事儿,老杂毛听了很愣怔。他媳妇翠翠7年前跟人跑了。马大炮赶驴拉脚,他说在县城碰见过孟庆鲤和翠翠厮跟着说笑。等老杂毛赶到县城,翠翠已经在烟花三月挂牌揽客了。他顾不得羞耻和老鸨子谈拢价格,回转身到家卖了3亩薄田。背着钱搭子跑到县城,老鸨子变卦了,他当时就傻眼了。实在没别的办法,他掏出所有的钱和翠翠睡了一个晚上。他不明白睡自己的媳妇还要掏钱。越想越生气,他就想着法子折磨翠翠。翠翠受不了就大喊大叫,他被人打了一顿,撵出门外。回到家,他一夜间成了魔怔。 小凤听父亲说过这个传闻,心里为老杂毛不平。老杂毛来家里闲坐,小凤总不忘记给他弄碟炒豆子或者烧红薯啃啃。小凤知道老杂毛耳朵长,不知道他听说没听说爹爹和小鱼咋回事儿。 小凤换了件干净衣服上街打听消息。走到街口,看见好多人围了一圈看热闹,有人在里面大喊大叫。小凤进去一看,是孟庆鲤家的两个长工大毛二毛正拿牛鞭子在抽打老杂毛。小凤焦急的问边上人咋回事儿,边上人一撇嘴说仗势欺人呗。问了好几个人,小凤知道了老杂毛把孟庆鲤娶外甥媳妇这事儿编成了顺口溜满街吆喝才招来的。 “别打了!打死了,你们不怕吃官司?” 大毛二毛一看是老棒子家的小凤都歇了手。 “小凤来管闲事儿?你先管管你爹他们吧!” “我爹咋了?” “你不知道?他们现在西河滩晾着哩,去晚非臭了不可!” 小凤懵了一下,心说不可能,泪却流了出来。 大毛二毛一看小凤这样有点泄气,撒开手骂骂咧咧走了。看热闹的人慢慢散开,只剩下老杂毛趴在地上就像死了一样。顾不得老杂毛,小凤昏昏沉沉往家里走。 刚进大门,小凤看见家里聚了很多人。2个表舅和2个堂姐夫在院里收拾绳索棍棒。屋里坐着族里的几个老人正在商量事情。小凤赶紧进屋,看见妈妈很直的挺着身子听族人说话。 “不管人现在啥样,先抬回来埋了再说。” “已经安排人打墓了,小凤晚些送点干粮上去,再带葫芦水!” “我不去!我去找我爹!” 几个老人看了看,也没有话说。他们把目光瞅住小凤妈。 “几个爷爷,让孩子去吧。他爹最疼小凤,小凤离不开他爹呀。凤啊,闺女家的出门在外,多听叔伯大爷话。你去吧!” 三天后,能弄回来的只有5具尸首,其他的人可能都冲到下游了。吃水上饭的都知道水的凶猛,敬畏之心时时提着。窑下的是没死埋了,船上的是埋了没死,这两种危险被河边人家当作劝人的理由,也对孩子们调皮捣蛋弄出点恐吓。 老棒子的棺木开始下葬,小凤哭的那种尖音震撼所有族人的心。哭吧,哭出来就不难过了。倒是不哭的小凤她娘让大家担心。有人附在小凤耳边说,你娘累坏了,你只管哭,你不管你娘了?小凤一听不哭了。她用孝条子擦擦眼睛,搜寻老娘。看见老娘坐在一条矮凳上伤心,小凤跑过去俯在娘腿上。前几天爹还冲她笑,现在埋到地下了。小凤越想越伤心,禁不住又哭了。 各家埋各家亡人。有尸首的人家甚至庆幸能落个全尸。没有尸首的人家只好弄几件旧衣服和旧帽子旧鞋子放在棺材里。南山乱坟岗地薄土少,是穷人家的坟茔聚集地。一下子埋那么多人,在狂澜渡口很不常见。只有哭声,没有炮声,也没有大笛送行。已经习惯了死亡的水上人家没有埋怨,也没有叹息,只有心里无边的命中苦闷。 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小凤找到火柴,娘不让点灯,“你爹不在了,你哥不见了,点灯干啥?”小凤听了又流出泪来。娘儿两个觉得这天真要塌了,以后这日子咋过呀。 “小凤在家没?” 门外一个陌生的声音,小凤没听出是谁。 “谁?” “我是老徐。卖过大葱。” 小凤点着煤油灯,赶紧去拉开门闩。老徐没有进来,而是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小凤觉得这个老徐很怪。他没来过家里,咋会摸来了?小凤经常给爹爹和小鱼送饭,时不常能碰见冷脸老徐。那张脸一直吊着,从没看过笑容,小凤心里很烦他。爹爹倒是说过一句,这老徐人不错。 老徐进屋坐下,手里拎的点心纸包放在桌上。他看着小凤娘说,“我和棒子哥交情不深,可我知道他不是坏人。我来这里也是考虑再考虑。”他停顿一下说,“棒子老哥他们那船是被炮弹打中哩,就是河对岸那群小日本放地炮!” 小凤像听天书一样。小凤知道河下游两岸经常打炮,那声音就像打雷。难道不是翻船了?没见小鱼尸首,小凤忍不住就有幻想,可想想又没法问。 “据我知道,小鱼、轱辘、辘轳、书衡、小豆子、老虎都没死。轱辘瞎了一只眼,书衡一条胳臂没了。老虎和辘轳伤得最重,保住命保不住命很难估计。” “叔,叔,你说小鱼还活着?真活着?!” “一船人就他命大福大。一点皮外伤。” “叔,叔,你咋知道恁清楚呀?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小鱼接孟老爷那活儿,我就纳闷。黄河涨得快,落得也快。干嘛急着赶着要过河?” “我听说他们害怕新媳妇让人祸害。” “凤啊你不懂,那新媳妇在日本留过洋。祸害谁也祸害不到她呀。” “那你这样说,我爹就不应该去?” 老徐没言语,掏出一颗纸烟点上。喷出一口烟,叹了一口气,“原因还不清楚,只是可惜棒子老哥和他们一大群兄弟了。” “那我哥呢?他在哪儿?” “你放心,我保证他没事儿。另外,你该找点事儿做了。你娘这样子得靠你养了。” “没地方去。” “我想让你进孟家大院当丫头————” “我不去!” “我就是想知道你爹和金发他们究竟是咋死的,过河和炮弹是不是有关系。” “我去。那我娘咋办?” “我让别人来照顾,你只管放心。这两天,我教你咋用枪。” “我害怕枪。” 老徐一伸手从腰里掏出一个东西,黝黑发亮的。 “要是别人脱你裤子,你咋办?没气力拒绝咋办?不让别人脱你裤子,你只有用这个。” 小凤让老徐说得面红耳赤。知道小鱼活着,心里太高兴了。她好奇的摸了摸桌上的小手枪,很硬。这东西也叫枪?小凤心目中的枪是秦豹子秦大叔那种长长的猎枪。嗵的放一枪,那多过瘾呀。 小凤送老徐出门,扭扭捏捏的。 “你放心闺女,我会安排好的” “我想见我哥一面。我想和我哥圆房。”小凤说完低下头,不停的揪衣裳角。 老徐看看小凤,“你等我信儿。先进孟家再说————” “我不!” 老徐叹口气,走了。 小凤没等来小鱼圆房,只等来老徐的一句话,小鱼加入部队了。听了老徐很多话,小凤进了孟府当丫鬟。她知道孟老爷是远近闻名的老色鬼。她害怕自己万一有闪失让老色鬼得了逞,那就哭天无泪了。年龄大的叔伯开玩笑说,凤啊,给我当儿媳妇吧?她只是一笑。街上的掌柜们见了也说,给我当小老婆吧凤,吃香的喝辣的。她听了装作生气顿顿脚。其实她知道自己的身影在镇上越来越招风了。好在老徐已经让她学会了用手枪。压在枕头底下,啥时候随时就拿出来。 第一场雪下来,镇里已经有了很多日本兵。给堂屋里端茶送水,她偷眼看去那些日本兵也很和善,并不像传说中的青面獠牙。有一个兵甚至对她微笑。这些兵难道就是要了爹爹命的坏人?她躺在被窝里很温暖,不像在家里那样很冷。镜子里,新里新表的棉衣和簇新的外罩衣越发衬的自己更漂亮。这世道为何对爹爹不公平呢。孟老爷也是和颜悦色的,那双秃鹫眼咋就和以前不一样呢。她提出把老娘接到孟家大院里住,孟老爷很爽快的答应了。满心欢喜的回家接老娘,老徐坚决反对。 “那里是狼窝。你自己都要小心呢,要你娘去更不行了。” 小凤看着老徐不知道如何办了。 “我让你去打听情况,就是为了给你爹要个说法。你总不能让他白死一回吧?你这闺女有点温暖就忘了你爹了!” “我给你说了,孟老爷主要是想报复金发。他把人家船弄沉了,孟老爷想让他作难。谁知道对面日本人会开炮。孟老爷说,他心里很愧对我爹也愧对小鱼。他说听说小鱼没死,过些时候,小鱼回来了给我们圆房。我说接我娘,他痛快就答应了。” “憨闺女呀。你知道他外甥媳妇是谁的人?日本人的狗啊。你就知道她和孟老爷公开睡在一起。那不是咱们理解的乱伦,那是那个女人动员孟庆鲤当汉奸的法子。在河对岸,他们一个村一个村烧,杀了一村人又杀一村人,老汉小子也不放过。女人都让奸过了,男人都让戳死了。你看他们过了河很有礼貌,见了小孩给糖蛋吃,见了老人就鞠躬。他们有他们的目的,你懂不懂?” “啥目的?” 老徐去关上门,然后回来坐下。 “他们刚过河,立足未稳。咱们军队准备打一场大仗。这里是他们的粮仓,他们当然不敢随意杀人。等他们在这里卧稳了,他们绝对不会这样客气了。你还小,有些道理不是一下半下能说清的,可是你应该知道咱们的家不能让别人占着。” 小凤想起来上个月,日本人想拆了二宝家的房子修碉堡。二宝妈不同意,一群二狗子就拖着二宝妈从房子出来,日本兵一枪就把她打死了。后来日本军官出来道歉,用鞭子抽了那个日本兵。可二宝家的房子最后拆了,他妈的命也没回来。老徐说的也有道理。 回到孟家大院,小凤去给上房销假。那个新媳妇正在和孟老爷饮酒。看见小凤进来,她不停地盯着小凤看。小凤不敢出去,也不敢说话。心里想,你不要脸还看别人。 “孟会长孟老爷,趁着我怀孕了,你对这个小丫头没想法?” “你喝多了。这是我小侄女,我没啥想法。小凤,你出去吧!” 小凤出了门满脸通红。她到了柴房拿出扫帚开始扫雪。晚饭后,孟庆鲤趁着没人拉住小凤的小手说:“你别往心里去。她说话随意惯了。别和她一般见识。这是一块大洋,闲了给你娘捎回去添件棉衣。” 小凤抽出手,也没有要大洋,“我不要,我不要。” 进了自己房间,插好门闩,刚要吹灯,她听见门外有人喊,“妹子睡了吗?”是新媳妇小红声音。她犹豫了一下,把枕头翻起一看手枪还在。她下了炕就去开门。新媳妇一身酒气进了门,后面还跟有一个,是孟老爷。关好门,小凤刚要转身,她已经被新媳妇制住了。新媳妇的手劲真大,一会儿就把小凤绑了个结结实实。 “小凤这闺女脸盘还可以,想不想看看身条咋样?要不要我亲手把她棉裤脱了?” 孟老爷竟然笑:“小凤啊,你咋会和老徐他们混在一起啊。他们是共匪啊。你一个闺女家没名没利的,咋跟他们搅到一块了?” 原来是这样。 “你都给他们说有啥话?没事儿,说了老爷不怪你。” “啥也没有说。” 新媳妇上来就是一巴掌,啪! “嘴硬!老徐不说,黑头可是啥都说了。上个月的运粮船队烧了,是不是你说哩?” 原来是这样。 新媳妇上来又是一巴掌,啪! “你别打了,我来问问。你说了,我会原谅你。以后你不跟他们干就是了。你也替你娘想想,憨闺女。” “你把我绳子解开我就说。” 孟庆鲤一听想上前解绳子。新媳妇抢先一步说,“又没捂住你嘴,现在说!” “我不干了,我想和小鱼圆房。孟老爷要是信不过,你把我棉裤脱了吧。” 孟庆鲤陪着笑脸对新媳妇说:“你看你绑的太结实,棉裤都绑住了,咋弄进去?” “我看着你弄进去。” “你不吃醋?” “德行!” 小凤舒展了一下胳臂心想,老徐真是有先见之明啊。不知道这东西真能用上呢。她干脆躺床上静静心情,这圆房的日子真远啊,今晚差点就便宜老东西了。不能慌,不能慌。 孟庆鲤一不留神,看见了小凤手里的王八盒子。外甥媳妇飞起一脚那功夫,枪响了。小红躺在地上抽搐。 “真可惜,都怀了孩子了。不管是谁的孩子,都已经成形了。郭大夫说有可能是个女儿。,你小凤也太歹毒了!” 孟庆鲤脑子不停地转也没明白,这小凤屁股还没长圆,咋就会打枪呢? 五 小鱼听见一声惨叫,一骨碌爬了起来。那是辘轳的叫声。他看周围躺着的书衡、轱辘和小豆子也都坐了起来。 “哥,辘轳腿不中了。” 书衡说着泪就下来了。 前几天埋老虎叔,小鱼就想这是为啥呢?干爹他们在哪里?秦豹子秦大叔咋会穿着军装呢?刘教员为啥说这是日本鬼子的罪行呢? 系着围腰的伙夫端进来几碗饭送到每个人病床前,秦豹子拿着一篮子玉米面馍馍放在一个矮桌上。碗里是清炖鱼汤,小鱼看了一眼没有胃口。 “孩子们吃了饭,我有话说,快吃!” 看大家都没动筷子,秦豹子叹了口气。 “船上活着的就你们几个了。你们不吃饭,他们死了也不会安心的。” 书衡见小鱼端起碗,也开始吃饭。他吃着想着,泪滴在汤碗里。姐夫抬回来就没有睁开眼,微弱的含混的话只有他懂,姐夫在叫姐姐的名字,淑珍,淑珍。 “你们过河我就不同意。我给你干爹说日本人不好惹,最好不去。你知道你爹那秉性。他说日本人也是人,不会和老百姓过不去。再说小鱼接了活儿,不去不好。还有一层意思,金发弄沉了孟庆鲤家盐船,人家没说让赔。人家有难处了,不去脸上挂不住。我看劝不住,只好顺河观察情况。可惜棒子老哥和恁多人性命了。小日本一炮炸了你们那船,我当时心里难过死了。我赶紧喊了我们的人。只救活的,不管死的。就那样,咱们牺牲了两个战士。” 秦豹子没说和李队长的争吵。 一看牺牲了两个战士,李队长当时就恼了,破口大骂。可老百姓处于危难,别人不救,八路哪能不救?李队长也懂这个,他只是出于一个指挥员对战友的心疼。他没有多说,心情也非常糟糕。也可能是这个原因,半月之后思家心切的小鱼提出回家,被李队长骂了个狗血喷头。小鱼知道李队长是救命恩人也不说话,但回家的心已定。没有了爹,再没有自己,娘咋办?小凤咋办? 秦豹子想了个折中办法。他希望小鱼加入革命队伍,但同意小鱼回家看看。他知道小鱼心里一直想和小凤圆房。这也能理解,年轻人嘛。他告诉小鱼,家里有人照应,不要留恋太多。 轱辘和书衡伤太重,辘轳更不会动,只有小豆子陪小鱼回家。一直想着和小凤圆房,小鱼走起路来很有劲儿。没出船以前,老杂毛已经告诉他圆房的诀窍。老杂毛甚至用两只手给他做了示范。他忽然明白了女人生孩子的道理,生命根儿随即就硬了。老杂毛毫无顾忌的笑了好久,后来笑着笑着又哭了。真他妈没出息,可能又想起翠翠了。 走到半道,小鱼和小豆子突然被人截住。又是一群当兵的,小鱼很绝望。跑了几次也没跑成,小豆子和小鱼被执行军法。五花大绑跪着,他干脆闭上眼想小凤。水红褂子里那两个小兔子不停抖动,真是诱人啊。来吧,来吧,老子豁出去了。不让我和小凤圆房,死了得了。等了好久不见动静,一个穿着很阔的胖大汉子蹲在他面前。 “你就要死了,为甚不哭呢?” “老子干啥要哭?不让我圆房,你们这下高兴了?” “圆房?你开小差是为了圆房?看来你想娶媳妇了,好事嘛!媳妇哪村的?” 胳臂绑的生疼,一松开真舒服。小鱼看着胖大汉子背影,心里被多天来的各种变故弄糊涂了。后来,他知道了胖大汉子是个大官,三星上将李家钰。 加入了李将军的警卫团,路越走越远。啥时候圆房成了一个梦。一直想着小凤,不知道小凤和干娘现在咋样。班长是邻村的,和小鱼有了亲近。他觉得小鱼老是做恶梦,得说道说道。小鱼听了要拜班长大哥。几场仗打下来以后,他听说了小凤跳崖的消息。是不是谎信儿不知道,心尖尖疼,他跑到没人的地方嚎啕大哭,可能再也见不到乖乖小凤了。他哭够了,没泪了,转过山坳才看见班长大哥坐在一个土堆上静静抽烟。 后来遭遇偷袭,李家钰将军阵亡。班长被打成了筛子也没能救回李将军。一年后,小鱼拎一把日军佐官刀插在大哥坟头。小鱼没有哭,点了三十三支香烟插在坟上。他跪下磕了几个头,站起来,那张脸已经变得很黑,那双眼睛已经变得血红。 六 长工大猫二猫总算立了大功。他们及时出现在老爷面前,小凤只好夺门而逃。他们把老爷搀扶进上房歇息。出了门,两个人腿都软了。他们也没想到小丫头会有这一手。枪小是小,是能要了人小命儿的。看着小红躺着,血呼啦啦的,两个人都傻了。 他们俩是酸枣娘家村里的孪生兄弟,从小和大奶奶酸枣一起长大。酸枣嫁到孟家不到一年,弟兄两个也来了。明里是长工,暗里没少帮衬酸枣持家。老也不在家那些日子,酸枣耐不住寂寞就骂骂咧咧和两兄弟有了事情。时间一长,俩人说话就有些贵人味儿。孟老太爷活着时候,孟庆鲤泡在省城里不回家。眼看着儿媳妇和两个长工娃子鬼混,孟老太爷都气疯了。给儿子捎信也没音讯,算是没办法了。到最后,酸枣故意当着他的面和两兄弟打情骂俏。门风沦丧,家道败落,死心就这样有了。 孟老太爷死了以后,孟庆鲤总算在狂澜街上卧窝了。以为丈夫回心转意了,酸枣刻意扮俏。孟庆鲤就说了一句,听说你在娘家就分不清楚谁是大猫谁是二猫,现在弄清了吧?酸枣听了面如死灰不敢吭声。大猫二猫也很惧怕老爷那双秃鹫眼睛,不止一次做梦被它啄瞎了眼珠。 这一次,弟兄俩总算给了老爷一个忠心耿耿的交代。 狂澜渡驻军本田队长围着小红的尸体转了好几圈。他最后给他的同学赵女士鞠了躬,然后挥手示意抬出去。冷冰冰的拒绝了孟庆鲤的请茶,他走出大门又扭回头笑了一下。孟庆鲤脊梁沟里有一点凉意。 第二天一大早,本田队长亲自用刀在黄河滩劈了老徐、黑头和小凤娘三个人。 在场维持秩序的孟庆鲤看见了黑头的求救眼光,但他装了个瞎子。他心里埋怨本田,你杀老徐和小凤她娘都行,干嘛还要杀黑头?你以为你爱你的赵金枝同学,我就不爱我的小红了?撒气也不是这种撒法,真他妈强盗逻辑。看来这小日本成不了啥气候,真的看走眼了。小红聪明漂亮有心计,咋就死心塌地要为他们干呢?死了也好,这东洋人不会长久。他们杀人,自己得处理后事儿。这汉奸名声是落定了。是该早些和国民政府拉拉线儿。 本田擦着刀往回走,见了孟庆鲤又是一笑。 孟庆鲤知道本田的意思。他想追杀凶手小凤。可小凤已经跑了,无影无踪了。没有计谋的家伙成不了大气候。你用小凤她娘做诱饵,小凤自然跑不掉。自己的想法根本无法打动震怒中的本田。走一步看一步吧。生气归生气,还得安排人手逮住小凤再说。不为本田,只为自己,她杀了小红罪不可赎。 眼看就该过年了,心里乱糟糟的。这日本人一来,刚打好的船正好被他们征用。日本人也不是没一点好处,黄老怪一看孟财主后面的日本兵,笑着脸就奉送了两颗大楸树。很可惜这生意做不成了,没啥进项,汉奸帽子倒是有了一顶。张老板肖掌柜的看见就想溜,我他妈成了灾星了? 腊月二十三祭过灶王爷,大猫在院里对老爷悄悄说,“逮住小凤了。” “人在哪儿?” “二猫看着哩。” “咋不带回来?废物!” “二猫说,大白天的影响不好。” “赶紧带回来!” 孟庆鲤坐在上房考虑处置小凤的方法。先脱了裤子解解恨再送给日本人,就这样。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他决定去看一下。 这时候,大猫跑了回来,慌慌张张的腔调:“跑了,跑了,小凤跑了!” 大猫没说实话。小凤是被二猫放跑的。听二猫一说,他知道二猫上了小凤的当了,没办法只能瞒。大猫赶紧想着编了个瞎话。他们知道想骗过老爷很难。趁二猫不注意,大猫就用一根柴禾棒抡了一下。二猫没反应过来,血哗的流到眼角。大猫也不管二猫了,赶紧跑着给老爷报信。路上跑着,大猫还想着兄弟可别说漏嘴了。 兄弟到底是兄弟。当着老爷面,说瞎话脸都不红。老爷在老棒子家破院里站了很久,最后说,“你们能确定她去了东山?”。 弟兄俩使劲点头。 “通知高东阳,明天搜山!警备队都去,整天就知道吃煎饼日婊子,干点正事!” 狂澜镇警备队长高东阳是孟庆鲤的外甥。满心欢喜办了喜事儿,在洞房花烛夜竟被赵小红这婆娘打了一顿。摸不清大头小尾,只以为是新媳妇不愿就范,过些日子就好了。第二天,看赵小红和舅舅笑逐颜开那架势,他似乎明白了。舅舅鹊巢鸠占,自己成了猪脑壳子。他一生气不回新房住了,跑到窑姐小红袖房里过夜。架不住小红袖笑话,他开始玩粗鲁。小红袖舒服得要命只顾叫唤,就不言声了。怒气倾泻在小红袖身上,骨碌下身子也不温存了。小红袖轻轻打他一下,“死鬼,温柔点,疼死我了!” 日本人筹备警备队,舅舅推荐了外甥担任队长。穿着崭新的灰制服,系着牛皮带,挎着枪,高东阳觉得舅舅毕竟是舅舅。看见日本兵,免不了点头哈腰。大多数生意人见了自己也点头哈腰,嘿,又还回来了,值! 舅舅吩咐去捉小凤,高东阳赶紧准备。天没亮,他就召集弟兄们到崔老二家喝了牛肉汤。他有他的心思。这街上都知道小凤要和小鱼圆房这事儿。小鱼在,他想都不敢想。小鱼撒丫子走人了,这小凤就剩下了。小凤就爱穿那件水红褂子,远近都诱人。有一次擦肩而过,他都闻见小凤身上的香气了。这次捉住小凤先奸了再说,省得舅舅再打主意。 “弟兄们,小凤通了共匪了,就在东山上。听说她和小香小杏准备去投土八路,咱们得抓紧追上。抓住了,小凤归我。小香小杏归你们玩。” “玩不过来咋弄呀队长?” 不抬头看也知道是老鳖。 “排队。” “谁先啊?” 老鼠也不是好东西。 “抓阄。” “你自己留了阄咋办?” “小杏小香她俩又粗又笨,我看不上。要是她们和小凤一样水灵就难说了。” “比小红袖还水灵?” “去你妈的!蹬鼻子上脸了!热火烧烫不住你们屁股嘴!敢再说,我日你妹子!” 一看高队长狗脸,都呼呼噜噜吃东西。 刚出发上山,都很有劲儿。快到中午,一个个倒台撒醋。帽子歪了,衣服也敞怀了,枪当拐棍使了。高东阳带的水葫芦成了大家眼光聚集之物。北风溜着,枯黄的茅草漫山遍野。背阴的雪还没有化掉。他突然想了个法子,烧山烧她们出来。 山火一起,熊熊壮观。北风催着火势越撩越旺,碗口粗的树也着了火。浓烟弥漫,这个冬天就是这个样子。 吃了干粮,喝了水,高东阳赶羊一样催着往东走。 “有情况!” 不知谁喊了一声,一群人都抱着头趴在地上。高东阳稳了稳神儿,偷偷开始观察。远处一面太阳旗,他乐了。 “别怕,自己人。” 小精豆也看见了,他赶忙站起打招呼。刚要喊却倒在地上,随后听见瘆人的枪声。半坐在地上的高东阳像兔子一样又卧在草窠里。 时间不长,听见林翻译官的喊话。高东阳不答腔,他妈的早干啥了?!声音越来越近,这皇军也太猖狂了,他就不怕是八路军在这儿?他慢慢做起来大喊,“我是高东阳!我是高东阳!” 见了面,高东阳赶紧给小队长和林翻译官上烟。一瞥眼,看见小凤小香小杏被捆着胳臂塞着嘴跟在后面。仔细一看还有两个闺女,竟然是老鳖和老鼠的妹妹。小凤脸上有伤痕,头发披散着,高东阳心里咯噔一下。不会让皇军先得手了吧?半路打听林翻译官才知道,他们要把人交给本田,没敢动她们。林翻译官傲慢的还说了,“本田队长审了小凤她们以后,送河北岸慰军营劳军。” “慰军营是啥地方?” 林翻译官笑了:“军中妓院。那里面啥人都有。朝鲜的、菲律宾的,也有日本女人。我玩过一次日本女人,很有味儿。” 高东阳心里有了矛盾。小凤是黄花大闺女,可别让送到军中妓院,那地方可不是小凤待的。想着自己第一次遭遇的妓女金花,和最后一次的小红袖,自己就不能娶个大闺女?本来想着有个新媳妇,舅舅占了。我他妈就没这个命了?想着想着他突然有一个主意,又突然被自己的注意吓住了。 他知道包括林翻译官皇军有9个人,自己带了25个人。小精豆死了,加上自己还是25个人。他有意走慢了,几个懂眼色的也不远不近的靠拢过来。老鳖和老鼠听了最为激动,他们靠近自己的亲近弟兄,小声说了队长的计划。 枪声响了起来。 山上太寂静了,只有风声。都死了?他甚至有点后悔了。老鳖和老鼠是为了妹妹,自己为谁呢?高东阳左臂中了一枪,在老鳖身上撕下一块布扎住伤口。咋办?咋办?他起身看见了小凤倒在血泊里,小香和小杏也倒在一起。小溪小玲也死了。转圈看看都死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真算白活了。他想看看小凤是不是真的没让鬼子糟蹋。他脱下小凤的棉衣棉裤,胳臂开始麻木。小凤洁净的身子躺在蒿草上,他突然跪在地上大哭起来。过了几分钟,他抱住小凤朝崖边拖。绑上石头,小凤像一只山雀坠入崖下浑浊的黄河里。 不能让你的身子给第二个人看,你永远是清白的。我不能死,我要告诉小鱼,小凤没让人糟蹋。 他的头突然懵了一下。或许那只是不到一毫秒的思维,他知道他的眉心有个小虫子在钻洞。 七 柴家沟这地方几乎能隐蔽一个团,小鱼很服气长官部的眼光。一切安排停当,小鱼躺在一个山坡看夕阳。他的马拴在不远处,卫兵也在不远处溜达。 初春的夕阳显得那样冷清,不像收秋时偶尔瞥见的风景。家里地不多,全凭在码头上流汗赚那点钱养家。水里出来进去的,也没啥念想。倒是地里那点记忆一直温暖自己。地边,妈妈拎着茶水呼唤。小凤跑在前面像一只蝴蝶。坐在地边,爹爹掏出旱烟吧嗒。小凤趴在自己背上拧缠。妈妈笑着指点小凤。家很破,却是他最温馨的地方。都说自己是爹爹在外地岸边捡的小乞丐,那又怎样呢。家里剩下一个苹果,妈妈递给自己,自己又递给小凤,小凤给了爹爹,爹爹咬了一口递给妈妈。这就是自己的家。想着想着泪流了出来。明明知道她们已经不在了,心里却总有一种幻觉,她们活着。难受的瞬间里,他把头抵在泛绿的节节草上。低沉的呜咽就像乌云怀里压抑的闷雷。 “报告长官!八路军的江书衡长官要见你!” 书衡走上前来先敬了个军礼,小鱼赶紧握住他的手。 “坐吧,山沟子没啥菜。喝点酒吧!” “哥,这次打渡口又想起难心事儿了?我也很怀念小凤姐姐。” “不说了。长官说的友军就是你?” “我带领一个连队阻击打援,位置在杀破嘴。” “兄弟辛苦了。你这点人枪能干几个小时?” “哥放心。长官部的要求是五个小时。五个小时内我不会退半步!” 书衡的胡子很浓密,眼睛里也没有了学生味儿。嘴角凝结的杀气就是一个娘们儿也看得出来。左臂的空袖筒打了一个结,和背后大刀的红布飘在一起,这就是男人。书衡没在意小鱼的审视。战争是催化剂,能让一个不懂残酷的大男孩一夜之间变成一个沸腾的铁血汉子。 “轱辘眼珠子好点没有?你那里条件不好,让他找我吧。” “不太好。我也说过,他不找你。” “为啥?” “他说看见你难过。” 小鱼心里很疼了一下。 他知道轱辘心里也看见了小凤、小香和小杏跳进黄河的悲壮和凄厉。 “不说了兄弟。等着开始吧。我忍了两年,快忍不住了!” 小鱼用手空劈了一下,炮声开始了轰鸣。 狂澜渡口,枪声大作持续了整整一夜。预先侦察的情况完全出乎小鱼的意料,但那种坚定的前行是不可阻挡的。炸毁了最后一个碉堡,看着本田队长把刀刺进下腹,小鱼才浑身是血拎着枪往回走。看着熟悉的弟兄们七倒八歪躺在地上,他的心血流成河。不知道书衡兄弟哪里怎样了? “报告长官!杀破嘴方向还有枪声!” “留一个班打扫战场,其他人跟我驰援杀破嘴!” 路上,他听见的已经是稀疏的枪声。 “快快快!” 赶到杀破嘴的弟兄们把轻重机枪子弹全倾泻在阵地前的鬼子身上,死了弟兄的兄弟们红着眼睛杀声震天。小鱼的耳朵已经听不见枪声,硝烟弥漫的阵地已经在他的世界静了下来。书衡的眼镜已经不见踪影,脸乌黑乌黑的。轱辘也安静躺着,他再也不用哥给他换眼药了。他坐在两个人身边像女人一样细细地哭,嘴里含混不清地说话。 他的卫兵听出来了那两个字,兄弟,兄弟。 长官部送来通知,要求保护孟庆鲤的生命安全。小鱼一听没有言语。长官部的通知似乎提醒了他。他差点忘了狂澜渡口还有一个孟老爷。 大刀扬起,人头落地。 溅了一脸鲜血的小鱼惘然四顾,把书衡的刀递给自己的卫兵,转眼看已经插在碉堡上的军旗呼呼作响,他看见了红蓝白的流动和飘逸。抹了一把脸,他的眼睛却看见了小凤。水红小褂子还是那样诱人,藏在箱底的蓝底白花围巾也围上了。妹妹,我来找你了,你等着我。我要和你圆房。 枪响了。 【字数205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