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回家看父亲。
母亲在堂屋黑色的镜框里,恬静的微笑,好像因我的到来而欣喜,让我有时光倒流、泪盈于胸的恍惚。
家,自从添了陌生的女人后总让我有陌生的感觉。卧房的柜子和书房的书桌上各有一大碗含水带露的栀子花,甚至那大大的木板床,两个并排的枕头上,也各放着一朵花,整座房间都散发出淡淡幽幽的花香。宽敞明亮的房间里,各种什物摆放得整整齐齐,打扫得干干净净,让人依稀觉得背后的女主人很勤快也颇有情趣。
记忆里母亲总是粗枝大叶的,房间虽然干净却略显凌乱,母亲从不喜欢伺弄花花草草的,可能是因为工作繁忙家务繁重,所以总是以食为天的,把情调和浪漫都拋到生活外面去了。
年迈的父亲从楼下走上来迎接我们,气色红润,步覆稳健,看上去心情不错,真让人宽心。
我只叫她阿姨,妈妈这个称呼早已溶入我的血液里,有着排她的唯一和独立性。阿姨忙了一上午,我扫了一眼饭桌,一钵排骨汤,鳊鱼,炒鸡蛋、腌鱼、炒豆干、汉菜,乱乱的菜肴,与母亲满桌满碗的丰盛和精致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她已经很努力的在表现自己的友好和热情了,态度表明心意,行动带来温情,足亦。
父亲只有15岁的时候,我的爷爷奶奶就先后去世了。他一个人带着二个弟弟和四个妹妹生活,长兄如父啊。后来,母亲又生了我们兄妹四人,也许过惯了含辛茹苦的生活,又承受着人口众多的压力,又历经土改、四清、文革等运动,父亲在风风雨雨中,表现得节俭自律,谨小慎微,传统而又正统。
父亲的传统,主要表现在大男子主义和重男轻女方面。比如,父亲从来不做家务,哪怕洗个碗也是鲜有的事情,所以俩哥哥都不进厨房的,用嫂子们的话就是“你爸养个少爷儿子害我,以后也我养个笨蛋儿子害别人。”不是父亲不会做,只是他更喜欢做大事,一般只关心添砖加瓦、盖房修屋,及中央到地方,政局变幻人员交替,看世界风云无常,拉登炸了双子楼,美国占了伊拉克等等。
父亲是极讲究的,浑身上下的穿着固然不是最好的,却一定是最干净的,无论风里来泥里去。因为有洁癖,于是视厨房为禁地。小时候,家里如果炖了次肉,四个孩子都啃得两手油腻腻滑嗒嗒的,父亲看到哪个孩子下桌了,他是一定要捉回来拿肥皂把手洗干净才让走的,吃一次饭有时要下桌三四次,他倒从不嫌麻烦。
由此可知,母亲在世时,父亲是多么的身居草庐却胸怀世界,颇有官老爷的做派和素质。换句话来说,父亲在母亲的包容下,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
母亲不喜欢运动,因为有关节炎的缘故,走多了路,膝盖处就疼得很。而父亲却是喜欢到处走动的人,深圳各个游览区都对年龄过了65岁的老人免收门票,于是父亲经常一个人揣着一瓶水,四处游玩,然后又搭地铁回来,优哉游哉的,回来后就给母亲讲哪哪好玩又在哪哪见到什么奇特的好东西好玩艺儿,母亲对游山逛水不太感兴趣,对父亲的讲述总是爱听不听的,有时听到半截,一抬脚就去忙自己的事了。两人经常在一起无话,各干各事,只是每到母亲牌局散场之时,父亲总要到门边张望,若是老等不回来,父亲就要出去找了,只要看到母亲的身影,不管在干什么,父亲似乎就安心了。
父亲的正统,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对赌博的厌恶。偏偏母亲就喜欢打麻将,输赢几十块钱,爱的执着而顽固。每每中午吃完饭,过了十二点,母亲就在门外坐立不安,左右观望,焦急不安的等待凑齐四个角,好快快的来上场开局。每每母亲玩牌的时候,父亲若是午睡醒来,或是正好闲着没事,他总是垮着个长白山的脸,又鼓着大眼珠子,时不时的还发脾气,骂几句,“不打麻将,会死吗?”
母亲总是在牌桌上向麻友们摆摆手,示意别搭理他,要么嘟囔几句,“死老头子,我又没用你的钱,我还是用我自己工资呢,回回玩点牌,都要看他的脸色。”
母亲在深圳开了一个小店,有一次拿了小店里的五十块钱去打牌,父亲生生的从她手中给夺下来,说不许拿这钱去赌博。母亲就赌气要走要回老家,哥哥就每月额外拿出几百块钱,对父亲郑重警告,说这是专门给老妈玩牌的钱,大哥给母亲壮胆,说,没关系,你拿去输,输光了才叫玩好了。
母亲去世的前一天,还在打麻将,回来后高兴的给父亲显摆,说赢了六十多块呢。
母亲突然去世,父亲捶胸大哭,说“早知道你这么早走,该叫你痛痛快快的玩牌,我情愿给钱你输,输多少都不怨你。”
父亲在失去母亲的日子里,就像一只失去了伴侣的孤雁儿,心事重重又无所倚恃。家里的保姆也只是每天机械的做好两顿饭,不陪老爷子解闷的,父亲是个生怕给别人添麻烦的人,饭菜不合口味,也只是少吃一点,从不要求做这样那样的,哥哥在深圳也忙着自己的事业,无从顾及他的心事,于是他越来越瘦和寡言下去,每次给他打电话,我都能感觉到他活得沉重苍白和寂寞。
父亲的老同事给他介绍了位老伴,一位瘦伶伶的女人,活泼泼的。
父亲看她的眼神和谈论她时表现的热情,让我一夜辗转,梦里全是母亲多少年的辛劳和委屈。爸爸妈妈终于被分隔,中间不仅仅隔着一方矮矮的坟墓,现在还隔着另一位陌生的女人,可在我心中他们应该是并存的啊,就像他们给我的生命,完整而统一,就像阳光和空气,就像大地和苍穹,唇齿相依,血肉相连。
假如是父亲走在母亲的前面,我知道母亲她肯定会一个人走完人生,我们四个儿女会是她生活下去的支撑和寄托……有时候我在想,伴侣需不需要对彼此坚守和忠贞,所谓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这首诗在古时,原本是讽刺耐不住寂寞的女人的,而在现实社会中,表现最突出的却为男人……
一位挚友说“你不要太狭隘了,四十多年的携手相伴、儿女亲情和同甘共苦,任何人也替代不了母亲在你父亲心中的位置。”
阿姨极喜欢运动,能跳各种舞蹈,扭胯甩腰提肩,舞得轻盈。老邻居告诉我,经常看见两个人相伴着去逛江边去菜场买菜,甚至父亲还亲下厨房,不嫌油腻,替她打下手,俩人一起腌鱼腌咸菜,还经常相互斗嘴打趣……
也许,父亲因为母亲的逝去而明白了宽容和珍惜,也许父亲找回了快乐和温暖,也许岁月会消逝对故人的思念和留恋,也许斯人已逝,而生者还要坚强而勇敢地活下去。
父亲好好地活着,幸福地活着,是母亲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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