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芜故居”随记 文/蓉蓉
11月20日,星期天。跟师妹约好的,到她老家去。之前阴冷了几天。这个清晨,忽而暖阳高照,尤显晴好明媚,让人心旷神怡。看来,老天也善解人意。
时间尚早,师妹慵懒着,不肯提前碰头。把我笑得不行,也理解她的节奏:马不停蹄的奔忙里,谁不指着周末舒缓呢。我就跟老师笑,说:有适合的地儿么,附近走走吧?他略略沉吟,答我:行,去艾芜故居。
艾芜?四川籍文人,倒是有所了解。故居就在附近么?竟似初次听说,这可足见我的孤陋寡闻了。跟聪明人相处,最令人欣慰的,是心的默契:他擅长把脉,洞悉你的喜好。诚如此刻,老师的选择,契合了我的取向。好吧,就随心而行,贴近一个故人。
新都清流镇,与彭州毗邻,而艾芜故居,更在紧邻界线的翠云村。以至于抵达故居时,老师悠哉哉发话:居然归新都管辖?转头看看他,这孩子气的言论,倒挺有嚼头:遗憾艾芜竟不是彭州名人呢,还是叹息咫尺之间未能多亲近?
故居就在眼前了,川西小院的典型:碧瓦白墙,木质结构,古雅的气息。但建筑毕竟太新、规模毕竟太大,让人心生狐疑;而院墙的假“茅草茎”,也彻底暴露了仿古的痕迹。
其实,也无须扼腕哀怨,以艾芜的经济能力,哪能拥有如此宅院?何况流传至今,只恐早已破败不堪,又怎能承载其他功能,以供后来者观瞻。很明显,是政府耗费人力、物力、财力,在原址修建的纪念馆、陈列室,以表达对文化的重视和保护罢。说到底,所谓的名人故居,只是特定的文化符号,特殊的人文资源,并不是定要原滋原味,绝不允许有半点更改——那也太强人所难了些。
于围观群众而言,能有一处寄放哀思,关注、延续一个话题,足矣。同样道理,在艾芜故居,隔世离空的探寻,能找到文字起点,追念文字精神,总比无根之萍,来得实在吧。知晓这一层涵义,反而不急着跨入院门了。我就在周边看看:
这是真正的田园。艾芜故居算单家独户,在农田环绕里,没有其他建筑依傍。乡土之间的“故居”,远离了城区环境,除开保留遗址外,显然没有旅游价值。起码我在的这个时间段,狭窄的水泥路村道,就没见到几个人。故居敞开的大门,自然也没有人光顾。
摒弃喧嚣和浮躁,在田野里行走,在村居里耕读,倡导如此的文化氛围,设计的初衷肯定是好的。然而,被湮没的几率也大大增加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要如何平衡取舍,还真是一门学问。我虽厌憎人为的嘈杂,但一代文豪的故居,“门前冷落鞍马稀”,甚至“鞍马绝”,也多少让我觉得酸楚。我们的速度太快,丢失了文化的根,还是文化早已无所依托?
故居左、右两侧,两座凉亭相映成趣,大概相距二、三十米。其一:“道耕轩”。其二“爱吾亭”。前者是指艾芜的原名:汤道耕。后者是他最初的笔名:爱吾——艾芜,是后来谐音的。两座亭子都各有楹联,“道耕轩”的为,“品若梅花香在骨,人如秋水玉为神”,“爱吾亭”的则是,“读破万卷诗愈美,行尽千山路转赊”。
楹联像是行草风格,龙飞凤舞的,辨认起来就有难度。幸好老师练过,看我辛苦阅读,倒能适时纠正,然后,相视而笑。要不咋说“交友须胜我”呢,关键时候发挥作用了不是,简直是前辈们的经验之谈。只是关于“路转赊”的“赊”字,让我困惑了片刻,从没看过如此用法。老师随即用手机查询,抬头跟我说,有这个意思,是指:长、远。科技飞速发展,现代化工具,就这么傲娇,是艾芜时代所不能想象的。尽管如此,我们依旧在寻根,文化的根,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道耕”,这名字咋看都觉得有学问,诸如:文以载道、耕读传家。这么一寻思,不免乐呵,明摆着的粉丝心情,或许人家的最初,就按排行随意定名,压根儿没这许多弯弯绕。但也不妨碍我放飞思绪,一番天马行空,就算原本是个误会,那也是多么美丽的错误啊!
“爱吾”入眼,把我笑了一阵。老师不以为然,说,有什么好笑的?懔然而惊,发现自我的浅薄。任何名字,都仅仅是符号,无须夸大效能。后来才知晓,是受了胡适的影响,“人要爱大我,也要爱小我”之说人。只是“爱吾”独立出来,确实有些别扭,怪不得后来沿用谐音,改为:艾芜。
“道耕轩”旁侧,是艾芜上私塾的塑像。清瘦而矍铄的老者,正敦促艾芜认真念书。八仙桌、太师椅,盖碗茶、水烟袋,我童年时都见过的,此刻,以雕塑的形式展示,竟有久远的隔世之感。塑像露天,并无遮拦。放眼田间地头,有瞬间的恍惚,不知艾芜可有像小泥鳅似的,在田埂上光着脚丫子奔跑?
院墙外,几棵小树,兀自伶仃。墙体有浮雕图案。仔细辨认,原来是艾芜作品的分类呈现,包括《百炼成钢》、《故乡》、《南行记》等。似乎才也想起来,我可不是参观建筑来的,这座故居的真正内涵,该是艾芜的成长历程、他的相关作品,连同他的文学精神。
于是,轻轻笑了起来,整理好心情,安安静静,跨门而入:
院子中间,三棵大树最先入眼:两棵千丈树,一棵菩提树。从它们毫不规范的布局,连同并不笔直的枝干来看,应该不是后期移栽的,也就是说,它们也许是真正的土著居民?这显然靠谱的推测,让我有些兴奋起来:与昔日的时光对接,艾芜或许就在树下,在我所站的位置读书或嬉戏,并恰好跟我的影子重叠,该是多么神奇的感觉。
千丈树,川西坝子常见的树种,我们称为水冬瓜树的。菩提就不多见了,印象里,我童年的竹林里,曾经有过一棵。此前所见,也仅此一棵,艾芜故居里,算是第二棵。
记得那时候,盼着菩提子成熟,捡拾起来,剥开果皮部分,就剩下黑圆的坚果——用它,跟小伙伴们玩“丢窝儿”的游戏。技术熟练的话,能把别人的赢过来。但我并不适合玩,都是看表哥跟人赌,或者弹打,或者用瓦片砸,总之,碰触到别人的,就归自己了。表哥高兴的时候,会把赢来的全给我——这意味着,我能够大快朵颐,享用美味——菩提子内的仁,白生生的,脆香、带甜味。
抬头看见黄叶犹存的树枝上,还垂挂着几串零碎的菩提,忍不住情绪高涨,跳起来嚷嚷道:老师,老师,你快看。怎么了?他初始诧异,顺着我的视线,也看见了菩提子,笑了起来:你想要?那,当然,是想要的。我冲过去,啪,一脚踹在树身。枝干轻微动了动,却连枯叶都没落下半片,更别说菩提子了。许是看我沮丧,老师乐了,说,不就几颗菩提子么?看我的!只见他把旁边的分蘖枝丫摇了,对准去击打菩提子,啪、啪,果不其然,应声落下两颗来。喜出望外,赶紧飞奔了去捡。
老师也来了兴致,在院墙边寻到根木杆,也不管是否趁手,举起来就扫荡,噼里啪啦,又掉下来好些。赶紧说:够了,够了。继续飞跑了去捡,发现被老师宠着,还是蛮享受的。嬉笑间,有个大婶进到院子里,弄得我瞬间羞愧了:这可是名人故居,我这么恣肆妄为,好像有点得意忘形?大婶倒和蔼可亲,闲扯了几句,还指点我说,是可以吃的。哪里舍得吃呢,留着做个纪念,倒是不错的选择。
揣好菩提子,这才空出心情,看看小院:藤蔓沿院墙滋生,绿植风姿各异,蓬生和枯败,互不干扰,三叶梅兀自绽放,爬山虎璀璨凋零。小院一隅,是一口水井,还有石磨、石窝、砂锅、茶壶等,都是上世纪的生活用具。只是,咋看都不像用过的,那应该只是“陈列”作用,仅供来访者脑补画面,表示:艾芜时代,是使用这类工具。想想,也无可厚非。
堂屋位置,即陈列室正面,檐下是一座汉白玉头像雕塑,那当然是艾芜本人。仔细看来,还是蛮传神的。堂屋前柱子上,也有一副楹联:丹心碧血彪炳千秋懿范,古镇清流哺育一代文宗。这副楹联是真动了心思的,以“清流”的双关为最甚,又是文化清流范畴,又嵌入了地方名称,定是本土雅士之作。
虽说是“陈列室”功能,但每个房间的基本布局,依旧是按居家环境来的。堂屋正中,是挂匾:文载千秋。上世纪初的老式家具,神龛、太师椅、暖水壶、座钟,如此等等,一应俱全。就连右侧的卧房,也布局井然:立柜、花床、衣帽架、梳妆台,该有的都有。漫步其间,或驻足,或观望,或遐思,确是居家的氛围。堂屋右侧的,是画室,除开绘画用品外,还陈列着一把旧二胡,一部收音机,连同其他零碎——这便是艾芜的业余生活了。很多东西,对我来说,竟都不陌生。例如:自制的煤油灯,老式的眼镜盒。刹那的分神,仿佛回到了老屋,看见在昏暗的房间里,瘦小的奶奶把水烟袋吸得咕噜噜响……
正屋两侧的几间厢房,展示了艾芜的大量手稿、作品和相关书信往来,这正是艾芜行走不停、笔耕不辍的见证。其中,尤以他的成名作《南行记》为特色。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能做到的,其实少之又少。艾芜,便是这少之又少的之一。他甚至把所行的“万里路”记录下来,成就了“流浪文豪”的美名。一双草鞋作为呈堂证供,南行之路的荆棘和坎坷不言而喻,可他还是执拗着,一路走下来了。所以,他是艾芜,不是别人。
我也执着于文字,也酷爱出行。但我的签名却是:总有一天,我会走遍万水千山。我还有一个签名是:出发前,永远是梦想,上路了,才是开始。这,便是凡人与伟人的区别。凡人永远在瞻前顾后,左顾右盼,被诸多琐碎羁绊。而伟人呢,就能认准目标,哪怕颠沛流离,也孤注一掷,作义无反顾的奔跑。站在艾芜的作品陈列柜前,看着那么多的手稿,想起那句,“富者不能至,而贫者至焉”,不觉有些痴傻。
从艾芜故居出来,思绪还有些凌乱。见院墙旁竹林里,有一处坟茔,我有点发愣,就跟路人打听,问是否艾芜的陵墓。老师摇摇头,说,根本就不在这里。很想问,那,在哪里?也想说,要不,我们去看看?终究没开口,就听老师说,走吧,你师妹在催了。啊?似乎才想起来,今儿的正事,原本是赴约的。慌乱之余,脱口而出,说:我再拍两张片子。不等老师应答,一溜烟的,就跑回了故居。
站在院子中间,清静和寂寞依旧。这座落在乡村的故居,或许就注定了边缘化。下次来,不知又会是何时,但愿,它永不会被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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