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年前，即公元一九四八年。那一年的中秋节前夜，解放军对济南府发起总攻，八昼夜后全城解放。--------题记
1、 今夜，我坐在电脑前想象六十九年前的故事。
不知道那年的天气是否像今年一样，仲秋时节天气仍然有点闷热。我想象着我的祖父张银子老人，此刻正坐在他低矮的茅草屋里，就着飘摇不定的洋油灯光，点数手里的金圆券。那时候他还不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人。
张银子老人除了侍弄自己在南山开出的几分山坡地，还从石窝里用独轮小车推上条石、过门石，去城里给人修房子用。如今兵荒马乱的，人们哪里还有心思修房盖屋？所以他的生意很不好。又赶上物价飞涨，上午还能买一斤面的钱，下午连一盒火柴都买不到了。
“二子，”我的祖父对门外喊道，“明天就是八月十三了，我去赶七里河集，买点布和棉花，该给你们准备过冬的衣裳了。你把弟弟妹妹们照看好了。”孩子们的娘七年前去世了，丢给他大大小小五个孩子。大闺女已经出嫁，大儿子被抓了壮丁杳无音讯。他十六岁的二儿子，就是我的父亲，正在院子里磨镰刀，谷子就要熟了，地虽不多，秋还是要收的。
月亮已经圆了多半个，清冷的月光透过梧桐树的枝桠，撒落一院子。我的父亲嗯了一声，继续用力地磨着镰刀。“镲，镲，镲”的磨刀声，在白亮的月光里，格外响亮。
第二天天不亮，张银子老人就背上他的褡裢去赶集了。满以为晌午就能回来的他，直到三天后才得以死里逃生回到家里，肩上的褡裢已经不见了，腋下还夹着给孩子们做冬衣的布。
2、茂岭山西路
茂岭山西路，是连接解放东路与工业南路的一条S形的狭窄的小路。六十八年前，我的祖父就是沿着这条路去赶集的。当然，他那个时代，肯定还没有解放东路和工业南路的称呼。
我常常怀疑“茂岭山”是“帽领山”的误写，因为此山有五个小山头，又叫“五顶茂岭山”，如果解释成像五顶帽子的山，我觉得更合理些。
七里河集，以七里河庄命名。庄子为什么叫做七里河，大概是因为此地离济南城东门正好七里，至于是否有河，无从考证。七里河集逢三、五为集日，是方圆几十里内有名的大集。我小时候，七里河集仍然很热闹，每逢集日，街道上熙熙攘攘，大到骡马农具，小到针头线脑，在这里都能买到。
作为济南府的东大门，茂岭山以及南边的砚池山有着重要的战略地位。一九四八年九月间，解放军攻打济南的东部部队，在这一带与国民党的守军展开了激烈战斗。我的祖父买完了布要回家的时候，战斗打响了，他被阻隔在茂岭山的北面。
当年，我的祖父是什么时候买好了布，又是怎样被战乱裹挟，被裹到了哪里，从八月十三到八月十六这几天时间中，他都干了什么，已经无从查考。
祖父去世的时候我才十几岁，印象里，祖父是一位话语不多很地道的农村老人。那时候，他跟生活条件比较好的大儿子（我的大爷）一起生活。有时候母亲做了稀罕饭食，比如包了饺子什么的，就派我去请祖父来我家吃饭。祖父总是从怀里摸出一个手绢包，抽出一块钱给我，让我去买好吃的。
我还来不及长大，来不及向祖父询问当年的事情，祖父就走了，享年八十一岁。
如今，每当我路过茂岭山西路，都会凝神张望一下，恍惚间会觉得有一个身背褡裢的人正在前面急匆匆赶路。
如果真的遇到他，我会对他说，老人家，不要再向前走了，前面正在打仗呢。
3、三间茅草房
太阳都落山了，祖父还没有回来。早起就零星响着的枪声，此刻已经越来越密集。“打仗了！打仗了！”街上的脚步声纷杂错乱，人们躲回家里再不敢出来。
久等不见祖父回来的父亲，跑到对门张奶奶家求助，好心的张奶奶收留了这兄妹三个，跟他们一家人躲进事先挖好的土洞里。
午夜时分战斗更加激烈，天空被炮弹和照明弹照得一片通明，比白天还亮。一发炮弹在张奶奶家屋顶上坠落，茅草房顶顿时着起大火，并迅速蔓延。前院汤家的房子也着火了，眼看着就要烧到自己家的房子了，父亲不顾张奶奶和张爷爷的劝阻，回到自己院子里，拿起铁锨往房子上培土。
不断扬起的土阻断了火势，父亲家的房子基本没有烧坏。据父亲后来说，在那场战火中，整个村子里，只有我们家的房子是基本完整的。
天明以后枪声逐渐平息，村里的男女老少开始往山里逃，父亲拽着妹妹拉着弟弟跟着大家一起躲进了山里。
他们走后不久，一个穿解放军军装的人来到村子里，对着还在冒黑烟的三间草房愣了半天，突然嚎啕大哭，狂奔而去。
那个人是我父亲的大哥，我的大爷。大爷被国民党抓壮丁后辗转去了潍县，那年四月间潍县战役中被俘虏参加了解放军。济南战役结束后，大爷跟部队领导请假匆匆赶回家里看望亲人，看到的却是满眼废墟，以为一家人都不在了，就哭着回部队去了。
三天以后，祖父历尽劫难回到家，也看到了空空的三间茅草房。他根据经验找到了山里，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三个孩子，他们完好无损。
父亲在世的时候，每每讲到此处都会说，“你爷爷找到我们时，胳膊底下还夹着给我们做衣服的布呢！”言谈间对他的父亲充满了敬佩。
4、山的东面
我母亲所在的村子跟我父亲的村子隔了一座山---洪山。父亲在洪山西面，母亲在洪山东面。
那年外祖父家院子里住进了解放军，十五岁的我母亲看他们每天乐乐呵呵地出操和唱歌，很是羡慕。曾经有个女兵动员我的母亲参加解放军，我外祖母和外祖父坚决不同意。
战斗打响后，院子里住的队伍就上了前线，只留下两个炊事兵做饭。快中午的时候，他们挑着烙好的大饼和煮好的绿豆汤，乐呵呵地去送饭，可过了没多久，就拉达着脸回来了。我外祖父壮着胆子过去问，那个胶东腔的老兵说，“部队都打光了。”
下午，外祖父对外祖母说，“今天八月节，这兵荒马乱的，过了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天，晚上咱们吃顿团圆饭，你去包饺子吧。”外祖母看了他一眼，颠着小脚去和面了。
一家人刚刚吃过晚饭，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他很和蔼地对我外祖父说，“老乡，我们要去山西面，但对地况不熟，请你给带个路吧。”母亲后来说，当时并没有人拿枪逼着外祖父带路，可那人的口气是不容回绝的。外祖父什么话也不敢说，起身就要往外走。
外祖母喊住了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冬天穿的大袄递过去，外祖父接过大袄，跟解放军的部队走了。
通往山西面的路叫做“洪家垭口”，是一条窄窄的山间小道。子弹在头上“嗖嗖”地飞着，外祖父带领解放军一路狂奔。解放军一直保护着身穿大袄的外祖父，使得他毛发无损。过了“洪家垭口”，那个干部对外祖父说，“老乡，你可以回去了，谢谢你！”
外祖父这时才感觉到两腿发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到家里，脱下大袄一看，汗水已经把袄湿透了。
据说，我们村西的小山头在战前被解放军忽略了，战斗打响后才发现，这个山头上还有不少国民党军队。解放军战士顶着门板攻了好几次才打下来，损失惨重，山下庙里的大殿中放满了尸体。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我和小伙伴儿们上山去玩儿的时候，还能看见石头垒的工事，还能捡到子弹壳。
5、城里
我的二姐夫姓孙，他的祖上是长清人，因为有生豆芽做豆腐的手艺，一大家人就来济南混穷。他们起先在南门城外搭窝棚住，用黑虎泉的水生豆芽做豆腐，沿街叫卖。后来渐渐积累了些钱财，就在太平街一带租了房子安定下来。当年，“孙家豆腐挑子”在南圩子门、东舍坊一带，是颇有名气的。
二姐夫的父亲跟我父亲交好，父亲生日的时候，他必来祝贺。我喜欢坐在孙大爷身边，听他讲过去的故事。
解放那年，孙大爷二十来岁，已经是“孙家豆腐挑子”的主力。他说那年他们家刚刚混上了吃喝，攒下了两麻袋黄豆，一个炮弹打过来，院子里留下一个大坑，两麻袋黄豆就不见了。
八月十五那天夜里，他们一家人躲在地窨子里，就听得头顶上咣咣地响，过队伍的脚步声一夜没有间断。第二天天刚亮他钻出地窨子，看见护城河里到处飘着尸体，河水都被染红了。他父亲招呼一家人赶紧上路，要逃回老家长清去。那时还是小伙儿的孙大爷，背起他的祖母就走。他祖母年事已高，眼神不好。看见街上横七竖八的死尸，就问他那是些什么。孙大爷不敢告诉祖母实情，就说，都是些木头。
他们从八月十六早上开始往家走，六天以后才回到长清老家。后来事态平稳了，才又回到城里。
如今黑虎泉的对岸，耸然屹立着一座纪念碑性质的塔楼，上面有陈毅元帅的题词：解放阁。这里曾经是城墙的一部分，六十九年前，解放军就是从这里攻入济南府的。
6、故事里的事
六十九年过去，我身边经历过那场战火的人都已故去，我的祖父，我的外祖父，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有孙大爷。他们带着那段经历远离了我们。
我所讲述的这些故事，是父母在世时，我从他们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支离破碎。现在想来，很后悔当初没有让他们完整地讲述一下。如今，我试图把这些碎片穿起来，做成一件完整的衣裳，哪怕是一方丝巾也好，让更多的人去了解那段历史，了解那段不寻常的日子。
父母讲述过的，是片片材料；我的想象，是连起这些材料的线；手下正敲击着的键盘，就是顺着时光脉络游走的针。
故事里的事，掺杂了我的想像，如果你看过之后觉得若有所得，那就是我最大的收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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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7-10-4 1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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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4 20:4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