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2-4-26 08:40 编辑
我不信永久遗忘的说法。以为忘掉的事物、细节,其实全在潜意识里,出现关联就会浮出,末日更会以光速在意识内重播。即便懵懂未开,上幼儿园前的事。 仍记得家中前院后院,前院一群毛茸茸的小鸡,老鹰的黑影倏地掠过,便抓走一只。还记得群众日报报头的“众”字像只喜鹊。也记得家里两个保姆,申嫂口中零零星星的牙,她乌鸦一般的东北口音。张嫂的麻利,头发永远整整齐齐,穿着件阴丹士林大襟上衣。 张嫂家在大学西门外不远村里,回家常带着我。傍晚才到,堂屋里黑极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只照得两三尺远,一张张面孔走马灯般暗中浮出,每个都问一句:“这是个娃子儿还是女子?”张嫂说是娃子儿。没完没了,教人厌烦。 村里的菜园是个童话般的世界,毛竹围墙,毛竹大门,园内浓荫蔽日,高高低低的蔬菜圣诞树般挂满果实。 之后幼儿园生活乏善可陈,一切都有纪律约束。老师姓范,是个高个子严厉女人,她的北京口音同样严厉。只得规规矩矩坐,规规矩矩唱,规规矩矩游戏,规规矩矩吃饼干。只有穿过林子去东北角上厕所时才得一时自由。趴在墙头,看看墙外小丘后露出的大雁塔。放学回家,叫一声“杜威”,便有只小黑狗欢天喜跑来,脖子上有块铜牌子。它的主人是个美国教授,又高又瘦,亚麻色西装。老师大约也不欣赏我这个性格孤僻的男孩,毕业证评语:“活泼,守纪律。群性差,有时喜欢大声喊。” 大学不设附小,只能去五里外清末创建的那个小学念书。早晨去,午饭回家吃,下午再去。一日两个来回,途径两个村子,三个院校,行程二十多里。因此得以像神农氏一样,尝过除荨麻外包括曼陀铃、蓖麻、苦楝子、地骨皮等可能见到的一切植物。至今记得它们各自的口感、气息、味道。至于吃下一整只麦穗,满口麦芒怎么回事,记忆尤深。 马车骡车,乃至驴车在破碎的石子路上慢腾腾走。一个壮硕的人力车夫,大眼睛,大胡子,古铜色面孔,小腿肌肉块块饱绽,沉重的货物把轮胎都压瘪了,边走边啃馒头。 校长、班主任对我爱恨交集。常听他们谈论“这是个好娃”,这个评价不是没有问题。盖人们心中,只要功课好,看书多,就是好娃。于是这个“好娃”不时给他们个好看:课桌间架个木棒,绊倒了念着课文走来的老师。门扇上支个条帚,命中的是班主任。偷黄瓜被苦主捉到教导面前,气得教导张口结舌……如此等等,罄竹难书。 同学大多是当地村里的孩子。与他们父兄一样剃着光头,脏兮兮黑土布衣裤,吃的馒头是玉米面的。雨天像古人那样足蹬木屐,倒很适合农村泥泞的路面。 他们强壮,爱打架。其中那个最强壮的,有天忽然给了我一颗水果糖,那是他轻易吃不到的,教我感动。他柔和的眼神,圆圆的大头,厚墩墩的黑布衣裤,因中耳炎堵在耳朵眼里的棉球,至今犹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