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婶
文/ 沱牌曲酒
曲婶是村里的“活电报”。大清早,她就在村街发布一条新闻,祥子的千斤(金),也就是两孔鼻涕,戏谑为两桶桐油的半吨,订婚县长的儿子要做官太太了。
祥子的老婆长得粗短象条老扁担,外号“三尺三”;她说曲婶是一百斤的身子,八十斤的嘴,眉毛拔下来能当哨儿吹,聪明得蠓虫儿飞过去能辨出公母;以后人死了啥东西都扔掉,唯独那张嘴挂在墙上风干,捣成细面儿做药引子,让下辈人吃了不出哑巴!
村里其它人这样说,曲婶会象吃蜜瓜儿一样笑笑;唯独“三尺三”的话她不能忍奈,曲婶觉得这样的丑八怪是买个哨儿不响——不是个玩艺,不配说她;曲婶喷枪药一样回敬,“公鸡娶媳妇——净放屁!”
这个前不靠城后不近镇的小村庄的女儿,怎能与县长的儿子定亲呢?何况又是“三尺三”下的蛋儿,个矮得蹦三蹦够不着给蚂蚁戴笼头;曲婶嗤嗤纳着鞋底儿翻着白眼儿给众人解释,“这有啥稀奇的?祥子在城里做包工头,有钱的攀有权的,有权的攀有钱的;没听说吗?傻子还能做公务员呢;只要有钱有权,黑叫驴牵出去都能唱流行歌曲当歌星!”
三个妇女一台戏,添个男人打铜器。众人哈哈大笑了。
曲婶是村里的俊俏媳妇,细皮嫩肉,柳叶弯眉,红朴朴的脸颊上一对笑盈盈的酒窝儿,水灵灵的大眼睛星儿般晶亮;祥子说她是漂亮得让人没法活,聪明得让人没法过;曲婶眼神弯弯,狡黠地说,“撕绫罗,打茶盅,小孩儿叫爹第一声,再夸几句俺听听!”
曲婶还是姑娘的时候,定亲是嫁给祥子的;临近婚期,祥子想钱想得发疯,神使鬼差地偷盗了队里仓库里的黄豆,被派出所拘留了;曲婶对亲事犹豫起来,曲婶的父亲气得山羊胡子撅朝天,“真是堂屋里挂驴皮——不像画(话);放屁放个弹壳——咋响(想)的!”
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二胖饿狗扑食似的插了进来;二胖满脸麻坑儿钱铜般大小,麻得鼻梁扭曲得象弹花弓,是名震四方的“牛魔王”;二胖的父亲“老猴精”是镇粮管所会计,不失时机地送来五十斤救济粮,一阵天南地北的海吹,又家长里短的佐味,说得曲婶抿着嘴儿笑,“你家真是麻子做报告——群众观点!”
曲婶嫁给了二胖,一表人材的祥子在村里抬不起头来;真是有好汉没好妻,祥子饿不择食,娶了位从外地跑来的野姑娘“三尺三”;曲婶笑得泪花儿飞溅,“黄鼠狼吃鸡毛,沾点腥味儿就充饥啊,趴在地上两头翘,除了肚子没人了!”
盐碱地里长不出好庄稼,“三尺三”给祥子生了个女儿;女儿身材随母,又增加些硬件,“肿眼皮,烂眼稍”。村里人都说这姑娘没见过飞机,因为是烂眼稍看飞机——拈眼就过;这样一个女儿,居然取名“天花”,曲婶嘴撇得象菱角,“叫‘牛痘’就亏了这两个字,还天花呢,咋不叫仙女啊?!”
好花结好桃,好田出好苗。曲婶生了个女儿,与天花同岁,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二十岁时候,姑娘婷婷如荷,笑脸如花;见到媒人,曲婶正话反说,“给俺这个丑姑娘瞅个好婆家呗!”
在媒人面前,曲婶总是闺女见娘,说起话长;嘴巴爆豆锅般的辟辟叭叭响个没完。
“三尺三”容不得曲婶王婆卖瓜,嘴撇得像扯烂的裤裆,“烧锅不用风箱,吹得怪狠!”之后又在曲婶话题里拾趣,“狗大自咬,女大自巧!”意思是自己女儿以后会有造化。
曲婶表情复杂起来,“巧不巧说不准呐,长皱纹倒是真的!”
蝎子掉进磨眼里——有一蜇就有一磨。曲婶心里是失落的。自己丈夫二胖和祥子好比是青蛙上马路与迷彩小吉普赛跑——没得比。二胖在田里顶着日头满脸高粱花子干活,一年粮食卖不了几个钱;祥子包一处工地能挣十万元;自己真是上对花轿嫁错郎。
曲婶在家里不断地制造冤案。二胖脸不平心平,无奈地陪着笑脸说曲婶是出门笑面虎,家里吃人虎;本来夫妻间的玩笑话,曲婶好像受了奇耻大冤,有点叔可忍婶不可忍了,追着二胖撕打;打架从来就是二胖的弱项,与曲婶打架更是左右为难,出手轻了,曲婶是村里有名的“穆桂英”,手脚并举,八面威风,如何招架?出手重了,唯恐把自己的鸟儿打飞了;二胖蹦蹦猴一样左躲右闪且战且退,勒了勒松弛的裤腰带擓起粪箕就跑,口中振振有词,“束束腰,抖抖劲,老婆做鞋我拾粪,一天拾了三粪箕,还让老婆揍一顿!”
二胖无奈中有些凄凉,擓着粪箕转游着,麻坑里的血印儿十分醒目。“三尺三”倒是其乐无穷了,“你家鸡子怎么攀鼻子上脸,麻坑里叨食啊!”
二胖回敬“三尺三”,“豆腐渣上船——不是好货!”
二胖的心事表特别的准。回到家里,曲婶正好把做好的面条盛在碗里,二胖知道这面条不会吃得风调雨顺,腆着脸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曲婶伸手把饭碗夺回来,二胖搓着手说,“你咋知道我怕饭热啊?”
曲婶脸色微晴;二胖端起面条连三赶四地吃着说着,“旱三年,涝三年,不旱不涝收三年!”
这样的闲气曲婶是不会上心的。饭后,依然站在村街纳着她永远做不完的鞋底儿,唠她永远也说不尽的闲话儿,保养着一脸甜甜地笑。一阵摩托声响,祥子从城里回来了。走进曲婶,故意揿响喇叭;曲婶闪着眼神儿与祥子对视;曲婶曾认真想过嫁给祥子的幸福日子,不过,眼下木已成舟,缘分天定了。
祥子粗硬的头发涂着发膏向后梳理着;说话时,两颗金色的门牙熠熠闪亮,显得富贵而豪气。“俺在讲笑话大家听呢!”曲婶不舍得冷落祥子。
“啥笑话,我能听吗?”祥子顺竿爬,无话找话。
“不想听,用驴毛塞住耳朵!”“三尺三”说着自己的男人。
曲婶舌尖儿抿着嘴唇儿笑着说,“一位商人为了炫富,镶满口金牙,与别人说话总爱呲牙咧嘴,问,从那里回来的?答,无锡;又问,吃的啥饭?答,大米;再问,坐啥回来的?答,飞机;夜里睡觉金牙被耗子叼跑了,见人说话绷紧嘴,就这付德行了!”曲婶努着嘴表演得活灵活现,“问,从那里回来的?答,芜湖;又问,吃的啥饭?答,糊涂;再问,坐啥回来的?答,葫芦!”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祥子亮着嗓门说,“这笑话是野地里的爪篱——兔子编的!”兴奋得在曲婶屁股上拧一把,一溜烟跑了。
“三尺三”称这些动作是“野猫叫春”,“公鸡踩群”;重重地朝祥子离去的方向唾了一口,“三钱买两个鸡毛——轻贱!”又忿忿地朝向曲婶说,“木梳匣子掉锅里——煮(主)不了大櫃(贵)!”
妇女们为“三尺三”帮腔,“这家伙做几天包工头,真色!”
曲婶脸色红红地袒护着祥子,“这怎能叫色呢?”
“三尺三”脚底像着火,跳起来,“摸女人屁股蛋子,不叫色?叫啥?”
曲婶理短话有力,“这叫一个月不落雨点儿——”
“咋讲?”“三尺三”追问。
“多晴(情)!”曲婶娇容如花。
天花和县长儿子的亲事是五月的杏子——黄了。曲婶的心事算盘拨起了小九九;天花嫁个殷实的庄户人家,就算是枕着门槛睡觉——抬高头了,嫁给县长的儿子真是三伏天下大雪——没天理了;曲婶慢慢想到自己女儿,自己嫁给麻子二胖,亏他娘哭半夜——亏死了,若让女儿嫁给县长的儿子,自己这辈子也算是屁股勾里夹金条——丑中富贵了。
好事多磨。曲婶为难的是女儿名花有主了,定亲了屠户毛三的儿子;毛三乳名“萝头”,外号“老 擓”;儿子乳名“粪叉”,外号“老採 ”;父子俩一套拾粪工具,瞧这名字,扔到河里漂洗三天也没亮色儿;父子俩有一身蛮力,逮猪犹如猛虎扑食,大有千军万马之中直取上将首级之势;父子自从做上了杀猪经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命中取财,家境像夯实的地基——厚重而殷实。曲婶瞟着眼神儿给媒人点拨成全了这门亲事;毛三十分满意曲婶和她的女儿,逢年过节不断地往曲婶家送猪杂碎,村里人取笑毛三想坐二胖的落墩,毛三总是笑语连连,“别说老年笑话了!”
“三尺三”羞臊曲婶,“你家有猪水泡吗?吹起来让小孩当汽球玩!”
曲婶的话锤子订钉般生硬,“尿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屎壳螂打喷涕——满口喷粪!”
曲婶眼下仔细回想起来,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野气十足的毛三的儿子,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别扭;这种四肢发达,常吃猪脑的家伙,怎知怜香惜玉呢?曲婶与二胖商量退婚,二胖头摇得差点把满脸的麻子晃落下来,“你的点儿比我满脸的麻坑还多,是杀是放你一人做主!”
人家二胖是铁路的巡警——不管这一段。曲婶知道与二胖弄得鸡飞狗跳地张扬出去,有点十二点瞧日头——刺目难看,耐着性子给二胖解释,“嫁给杀猪人家翻肠子,嫁给县官人家做娘子;你是让女儿翻肠子呢?还是让女儿当娘子呢?”
事情比曲婶想象的顺利。毛三的儿子粪叉把镇上的一位黄花姑娘的肚子搞大了,怀甲六月,肚子鼓胀胀得像抱着一个西瓜,退婚双方不谋而合;毛三连说曲婶圣明,免去了他们吃官司之苦,若退不了婚,女方要打“摇摇铃”呢!瞧,“110”说成“摇摇铃”,啥文化?曲婶说着笑着把婚事退了。临走,毛三非得送曲婶一挂猪杂碎呢。
女儿糠囤里跳到了米囤里。县长人家见过女儿十分满意,曲婶和县长夫人亲姐妹一样说着话儿;县长夫人戴着金耳坠和金戒指,涂着猩红的嘴唇儿,淡淡的眼影泛着黛青色,珠光宝气,富贵满身;送走县长夫人,曲婶心里象拂尘轻掸着一样熨贴,“县长,戏台子上戴西瓜皮帽儿的,不小的官呢,七品啊!若不是有这门亲事,自己是耗子给牛套笼头,跳三跳也够不着啊!”
不知怎么,能说会道的曲婶有点怕见“三尺三”,“三尺三”的词儿倒多起来,“咱不行啊,生个闺女当椽子长,做檩子短;从家是抱着孩子走亲戚——光鲜两辈人!”
曲婶终于熬到相见县长儿子的那一天;屋里收拾得象过节一样洁净,沏满茶水的扁圆大肚儿陶釉茶壶佛祖般躺在桌面上善笑着;匆忙的曲婶话儿清脆而亲切;一阵喇叭声响,曲婶与众人急忙从院里迎上来。小车牢牢地在门口停下来,拉开车门,司机搀扶着县长的儿子从车里跳下来;曲婶惊得目瞪口呆;县长的儿子幼小时患小儿麻痹症,一条腿细得象麻秸杆儿,走路象风摆柳枝;“三尺三”的嘴匝巴得象山雀叫,“哟哟,这孩子行啊,人有人才,貌有貌才,一貌三才,吃的萝卜,屙的辣菜!”
祥子与“三尺三”像演双簧,接茬儿说,“下车龙凤摆尾,走路后翘前曲,坐那象个人样,站起长短不齐;名门之后,将门虎子啊!“说着,向曲婶轻施一礼,”佩服,有眼光!”
曲婶的脸羞得象蒙上一层红布,夺过祥子手里的烟卷儿塞进他的脖梗里;祥子烧得团团转,跳跳猴般的呲牙裂嘴地叫着,“这一家伙真是葱不辣蒜(算)厉害!”
众人哈哈大笑,曲婶家像搬来一台子戏!
众人散去,家里安定下来。曲婶缓了缓神向二胖说,“你看这事咋办呢?”
二胖倒是很平静,“嫁给杀猪人家翻肠子,嫁给县官人家当娘子,你不是很有主意吗?”
曲婶没说什么,倒在床上蒙上被子去睡了。曲婶怎能睡得着呢?自己因为五十斤救济粮嫁给了麻子二胖,亏他娘哭半夜——亏死了;女儿呢,因为权贵能嫁给患有麻痹症的县长的儿子吗?
一会儿,被窝里响起曲婶嘤嘤地哭声,寂静里,很凄切,很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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