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当兵在深山
文 /唐雪元
十六年前的我，当兵了，是武警，正值青春十八。
秋风凉，枫叶红，雁飞北时，便是真正地进入深秋了。
深秋的季节，当兵的日子。
那一年，我就是在这样一个日子穿上军装离家的。
秋风起，从军去
自记事时起，我就受家庭的潜移默化，对穿军装的人有着近乎图腾般的崇拜，也好在脖子上整日挂一把爸爸给我做的木冲锋枪——说是枪，糟蹋了一切对枪的高尚形象，因为那充其量也就是有三分形似枪的烂木头，但既便如此，丝毫不影响我对它的钟爱，就是睡觉，也是抱着它——抱着它，在梦中，我一次次地演绎成潘冬子、张嘎似的小英雄。
稍长，上学了，我英雄梦依然，军装梦依然，还成了村中孩子们中为首的“总司令”，每天放学后，便与邻村的另一伙“敌军”各占一个山头，然后双方激烈攻占。没有枪，没有炮，我们自己造——枪仍是木枪，炮就是泥巴。敌我装备一样，于是乎，一时间，双方阵地泥弹土炮满天飞，一张张俊俏的小脸顷刻间都俨然成了一只只城市中的流浪猫狗，浑身脏兮兮而浑然不觉。直杀得天昏地暗，直打得各自的妈老汉手握荆条凶神恶煞样吼着回家吃晚饭才罢休。有时甚至被妈老汉边用荆条抽疼得直跳，还一边邀约“明天我们继续一决高下。”
每当这时，总有村中的老辈们笑着拍打着我的屁股说：“毛主席老人家硬是没有说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打仗闹革命，也有种根，想当年他姥姥就是条汉子……”
而每每这时，我总是一脸得意，一脸荣光地高昂着头，像只骄傲地、高傲的小马驹。
据村中老辈人记忆和听说据我们株洲市《党史档案》记录，我的姥姥，也就是爷爷的父亲在上世纪那风云激荡的岁月中，不满当时社会的黑暗和地主们的剥削，1925年在毛泽东主席于湖南搞“农运”时，秘密加入了党组织。同时，还成为了当时中共株洲地下党的特派员，一度在我家乡的农村发动穷苦人民抗租减息、分土分地而掀起了土地革命斗争的怒潮。
“那时，你姥姥好威风，手一挥，地皮都要震三震，盒子枪一舞，地主老财们一个个吓得抖，屎尿都屙在裤裆里！”——听话听音，可感知我先人革命时的雷霆手段和他那一朝风云涌，快意恩仇时的痛快，他或许想到了身后事，也或许压根就没有料到他人生的结局会是怎么样。
总之，好景不长，1927年蒋介石在上海发动“4·12”反革命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人时，武汉的汪精卫也于7月15日发动了“马日事变”公开背叛革命以“宁汉合流”，下令其管辖的南方各地方军政奉行蒋对共产党人的“宁可错杀三千，不可使一人漏网”的血腥政策。其时长沙的反动军阀许克祥坚定坚决地执行了这一血腥政策，于是，在这样一场腥风血雨中，像我姥姥这样身份的共产党人便是在所难以幸免了——由于叛徒出卖，他很快被捕，严刑，威逼，利诱，拒不“悔改”，就义于我们当地的关王坝口，头颅悬挂长沙城头，后腐烂遭丢弃。村中族人得其无头尸秘密葬于偏僻山中……
在我儿时记忆中，仍清晰地记得我小叔叔住的老屋门前那挂有的被当地政府授予的“光荣烈属”四个金灿灿字的牌匾——不金灿灿都不行，每节春节前，村上不派人来描金，我们唐家自个也会把它描金，那可是莫大的荣耀。尤其是八十年代打越南时，时不时有人携慰问品放火炮敲锣打鼓地前来慰问。
这样，一段荣光的——后来我觉得是凄惨的家史便一代代口口相传下来。这样，也就不难理解儿时的我为什么那样热衷于扛枪打仗和攻山头了——血脉使然，教育使然。
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没有丝毫减弱对军装的向往，反而日久弥新，总渴望有一天能投身那雄壮的队伍，总期盼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橄榄绿中的一株参天大树。
曾记得有一次上思想品德课上，校长讲到周恩来总理从小志存高远，立志为中华崛起而读书时，校长随兴问我们的理想。
有不少同学也跟拍总理的马屁，居然跟着说为中华崛起。校长说，这个不算，总理说过了的，你们要说实话说自己所真正想的。于是，又有不少有想像力的同学回答是当科学家、当作家，但更多同学的所谓理想是离不开父母辈的职业，如开拖拉机、开杂货店、包工头等等，更有一位村长的儿子说，他长大了也想像他爹一样当村长，全村人都听他的。
校长问我时，微笑地说：“元伢子，你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砌匠，你今后是不是接他的班，也干那个？”
我一听，急了，忙道：“我才不当砌匠哩！”
校长乐了，问：“那你想干啥？”
“我要当兵，到部队去，哼，当《铁甲008》中的虎南！”我晃着脑袋得意地回答。
“不错，元伢子有志气！”校长夸道。
——这是我第一次明确自己的所谓理想，得到校长的首肯，我对绿色军营的憧憬从此日深。
初中毕业时，我们的班主任刘桂莲老师给我们部署的最后一个作文题是《十年后回母校》，要求我们充分发挥想像，结合自己的理想，写出真情实感。
我当时是语文课代表，而语文是班主任兼职的，我自然是她的得意门生，且是班干部、学生会干部。
也只有这些，才是维系我在学校“生存”的一切——其时，我家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地变故，因父亲中年时的不幸离世，使得家庭的主梁柱一夜间崩塌，加上哥哥正上高中，一家生计全靠母亲喂养的那两头猪儿。
我穿得衣服是破旧的，吃的饭菜是最差的，我的身体像是发育不良的豆芽，瘦长而苗条。然而，我的精神我的瘦骨是挺立的。
面对这一作文命题，我还真敢想，也真敢写，我这样突发其想地描述我未来十年后回母校的一幕（因全文太长，也记不全了，现简单介绍如下）：
天气：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地点：我的母校。
人物：十年之约到了，班上的同学遵约全来，有地理学家、数学家、音乐家、企业家等等，反正是我们班人才辈出，一个顶一个牛——其实是拍班主任的马屁，她桃李满天下呀，经她手培养的尽是精英。
我的出场：两辆绿色的高级小车急驰而来，开车门而出，着军装迅速警戒。随之，当地市、县、乡主要领导乘车鱼贯而进，下车，恭候。稍等，又一辆更气派更豪华的小车在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中缓缓驰入，秘书下，车门开，一身戎装身佩少将军衔、戴一墨镜的年轻男子在一位身着旗袍的娇美妇人的挽臂下，出车。
行至校门正中间，摘下墨镜，向呆楞着的同学们挥手致意，同学们才发现，那人就是我唐雪元——受当时风靡一时《上海滩》的影响，我的出场多少能看到上海滩黑社会头子许文强出场的影子，没法，中毒太深。
我此行目的：一是揣巨款重修母校教学楼和老师们的宿舍楼；二是践约，已在市上最好的“庆云宾馆”摆下盛宴；三是此行主要目的，专程携娇妻接我们的老班主任一家同我到部队享清福，颐养晚年。
文成，交了上去，很是为自己的设想而激动和亢奋。
一星期后，语文课上，班主任让我将其他同学的作文本发了下来，可发来发去，不见自己的，一时心慌不已。
待到班主任翻开一个作文本，满面春风地朗读起来，我才知道——我的这篇文字又被作为范文了，初三全年级的范文，后来还被张贴在学校的范文墙上，供全校师生参观学习。
作文本终于回到我手上时，翻到我的那篇文字，只见那上面的打分赫然是100分——满分，这是我写作文以来首次获得的最最高分。再看文后，是班主任的一段批语：“情思深远，立意深远！才华横溢，豪情跃然纸上，让人读之，神情振奋！我期待着那一天，更盼望着那一天！！”
受到班主任的如此高评，我从军的梦想一如雄雄火焰燃烧心间。
就在那一年的征兵季节，我第一次逃课从学校直接跑回我所在的乡政府，要求报名参军。
不料，在乡政府报名的队伍中被我的邻居张汉清叔叔发现，他是乡政府干部，当即把我拎了出来：“你小子上学好好的，跑来当什么兵？”
“我就想当兵，你就让我报名吧！”我恳求他说。
“那你妈知道不，她同意不？”汉清叔问。
“她，她同，同意呀，怎么就，就不同意呀。”我的回答支吾了起来。
“撒谎扯白，走，我送你回家，如果真是你妈同意，我也就让你去！”说着，汉清叔就喊他们乡政府的小张开乡上的吉普车送他和我回家。
我哪敢回家呀，要是让妈知道我逃课回来参军，肯定要被骂死，趁汉清叔一不注意，我赶紧挣脱了他的大手，跑出了乡政府，乖乖地回学校了。
我的第一次参军的经历，就这样还没来及开始就夭折了。
又是一年征兵时，此时的我在高中读了一学期后，由于妈实在供不起哥上大学和我上高中的费用，我辍学打工了。
在艰辛的像狗儿一样找活挣钱的日子里，我心中的绿色梦不但没有泯灭，反而更加坚定。
当号召从军的标语一贴起，我就早早去村上报了名。
听说那年走的兵是到大连和石家庄，兵种好得很，前者是海军，后者是中央的卫戍部队。
然而，我失败了——在乡上体检的第一关就被刷了下来，原因据乡上武装部的欧阳部长说，是我的肝大了。
我信以为真，灰溜溜地继续像狗儿一样继续找工打。
后来，我才从汉清叔那知道，什么我的肝有问题，原来是我们村只有一个名额，村长的儿子也验兵了，为让他儿子去，村长给上头送了礼和请吃喝了的。
娘希匹的什么玩意！狗娘养的东东！
可任你嘴皮骂破，人家硬是已经阴谋得逞了，再说，别不把村长不当干部，在我们村这一亩三分地，就是他说了算！
又一次失败！
第三年的征兵时期到了，这是一个异常寒冷的深秋。
其时，我家多了一个男人——那是我的继父。
哥上大学已进入大三，妈因多年的劳累过度，身体很不好，经常犯病。
继父进我家是因他有一门木匠的活儿，“为人不学艺，担着簸箕脊”，这是乡下人认准的通理，经亲戚们的一致开会研究，决定让我跟着继父学木匠，以便尽快脱贫致富，继而还债修房子娶媳妇。
本来，我也打算认了，什么英雄梦军装梦，都装一边去吧，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样的歌，再说，要是当了三年兵又退伍回来了，那岂不是一则丢人现眼，二则浪费青春。
不料，跟继父学木匠也很难。
一是他的规矩特多。如徒弟必须挑工具箱，抡开山斧；在人家做活路时，吃饭必须吃在师傅的前面，汤菜一次性舀汤时不得超过三舀；吃菜不能翻，必须在眼前的菜地方下筷；酒，学徒在出师之前是不能喝的……
二是他的教育方式死板。动不动就是祖师爷说的，门要怎么怎么，窗要怎么怎么的……
三是死气沉沉。徒弟是不能多言语的，言语只能是手中的活有什么不懂的，反正一天下来，徒弟就得像一匹骡子一匹马一头牛一样——只有干活的份。
累是一天的总感受，身累心累，身心俱累。
偏巧，继父还爱指责人，不管是在什么人面前，左一个笨右一个蠢，直说得你好像是天下最无用最无脑子之人。这还不算，回来又在我妈面前继续说我的不是，说我根本就没有把心思放在学好手艺上面，同邻居讲，同我姐讲……
我忍，忍，忍，忍，继续忍……
我终于忍无可忍！
一次，村上的胡豆云家修房子，我同继父在他家做门、窗，木匠有好几个。
我负责打眼——他们将墨斗画好线，统一交给我打，打眼要抡开山斧打，这是个力气活，我是学徒，自然是我的事。
不知打好了多少门窗眼，突然一块被我一斧头抡上去，给打断了。
这下，闯祸了。
木匠中有一个我们本村的，叫刘宝良，按辈份，我该叫他叔叔。
其他的另一个木匠说，打费一根很正常，说不准是木材的原因。
可那个叫刘宝良的，却一口咬定是我故意打废的，说我压根就没有好好学。
我当时那个气呀，也顾不得自己是学徒的身份，当即与他顶撞了起来。他一见，冲过来要打我，我抡起斧头指着他：“你算个球，你又不是我爹，你敢打我，我就一斧头劈死你！”
他见我那架式，也不敢胡来，就怂恿继父打我：“你是他爹又是他师傅，你去管教管教这横球！”
许是觉得面子难堪，继父将我一无是处地狠狠地骂了一通，他全然不知道我是咬着牙在挨着他在众人面前对我的漫骂——他全然没有顾及到我的自尊，一个小伙子的血性自尊。
末了，他竟要求我回家扛一棵上好的杉木赔给主人家。
这一回，维系我仅有的一点尊严荡然无存，充溢我心的，只有恨！
我照做了，刘宝良仍在风言风语地说我这不是那不是，并高声断言我今后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我再次毛了，抡斧逼近他说：“宝木匠，我今生就是再没有出息，也决不会再抡这斧头，这斧头就是真能挣金山银山，我也不稀罕！我就是在外打流讨米，也不会靠他为生！”说完，我将斧头狠狠地扔在他脚下，然后，跑了。
天下之大，哪是我容身之地？
天下之广，何处是我奔途？
站在父亲的坟前，我泪水纷飞……
不久，我跟子峰叔打工回来，途经乡政府，见到处贴了征兵标语，那个军装梦哟，顿时心生，于是对他说：我要当兵去！
子峰叔很支持，但他同时也说，去部队三年如果又退伍回家，那就是耽误了三年青春，钱没挣到，人也“老”了，是个“亏本生意”，让我考虑清楚。
我说：“我拿青春赌明天，无论怎么样，我要再赌一把，要死卵朝天，不死就过年！”
这次，我一路过关斩将，顺利通过了乡上的体检和政治审查。
然而，就在我信心满满以为军装梦即将实现时，不料在县武装部组织的体检复检时，却发生了意外。
事情很简单，是秤我的体重时，医生发现我不够参军的最低标准100斤，从而将我卡了下来，让我明年长胖点再来。
明年再来，怎么可能？为这身绿色的军装，我可谓是等得花儿也谢了，让我就此放弃，我岂能心甘？
但一时半会也长不足二斤肉呀，我怀疑体检的电子秤有问题，便以乡上体检时我的体重是够了的为由，让体检的医生重新为我秤了一次——但仍是差2斤！
这可怎么办？我气得、急得团团转。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我突然从前来体检的其他人口渴买矿泉水喝一事找到了灵感。
我跑步冲到县医院对面的杂货店，买了两瓶一斤的矿泉水一气灌进肚，又一咬牙买了两包“芙蓉王”香烟——虽然那价格差不多是我打工四五天挣钱的总和。
干完这些活计，惟恐肚里的“斤两”因上厕所方便而流走，于是又马上回到医院重新排队。
终于轮到我了，一听到“下一个”的喊声时，我已经冲进了体检的屋内——屋内生有炭火，是脱光了衣服秤的。
“怎么又是你？才不是给你秤了嘛，差2斤，过不了关，说好了让你明年再来，你怎么又进来了，真是看得鬼了！”医生一脸不悦。
我忙说：“叔，我就想当兵，你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或许是真的秤有问题，事不过三，这次要是还差，我立马走人！”说着，我将裤兜里的那2包“芙蓉王”塞在了医生的手里，然后迅速脱衣裤。
结果不用说也知道，我以刚好100斤的体重标准过了那关，然后一路过关斩将通过县上的复检和政审。
等到接兵干部、县、乡武装部的人到我家门时，母亲还以为我在外同人打架了，害怕得不行。及至知道了原由，只是流泪不语。亲戚邻里知道了我的决定后，纷纷跳出来反对，理由是我家穷，妈身体不好，要靠我打主力，在外挣钱供我哥上大学，对内务必跟我继父学木匠撑门面。
对此，我坚决要去。
我终于胜利了，我终于参军到了部队。这一切，深谢我的母亲，她在接兵干部最后征求她的意见时，说了一句让她儿子此生感激的话：“我同意他去部队，那怕是他前脚走，后脚我一口气不来，死了，我也让他去！”
1996年冬天，我怀揣着三湘男儿不灭的豪情和一去决不复返的决心，毅然打起背包登上了远去西南的军列——成了护卫天府之国的一名武警战士——我多年的从军梦终于实现了！
回望熟悉的湘江和家园，追念那过去的一幕幕往事，百感交激，毛主席的一首诗萦绕脑海：
男儿立志出乡关
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生无处不青山！
雷达卡
发表于 2012-8-29 0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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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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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30 13: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