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的故事
作者:郭小米
前些日子的某天,小冬跟我讲他的班上有个同学违反校规把苹果手表带到学校去玩,竟然无人发现,他得意之余有点寂寞,就跟一个兄弟讲了,该同学因为经常在校旁超市招待同学吃零食,颇有几个自认为是跟班的小兄弟。结果该兄弟向班主任老师告密了,老师表扬了其大无畏的正义之举。
在后来的询问之下,我发现这故事尚存很多漏洞,让我怀疑它有部分是来自小冬的脑补,当然这事肯定不是空穴来风,有多少虚构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冬有困惑。他觉得这位告密者很可耻,辜负了兄弟的信任,但的确那家伙蛮嚣张的,举报他也属正义之举,老师说的也没错。
我当时没有过多对此作出评价,只问了他一句:如果是你,你会告密吗?他说不会。为什么?不知道,反正不可以。想了想,又补了句:我告了他心里会不舒服,还有,还会担心害怕,他会报复我的。我点头,说,也对。
这件事跟群友提过,一个群友建议我看部电影:《闻香识女人》。
听名字还以为这是部情色电影,至少是爱情伦理片,结果当然不是,故事主线跟小冬讲的故事很相似,身处名校但出身平民的高中生查理,无意中撞见几位同学正在布置一场捉弄校长的恶作剧。当恶作剧实施成功后,校长给了查理一个选择,是出卖朋友得到光明的前途,还是承担守口如瓶的后果。这几位同学平日待他很刻薄,并不算铁哥们儿;而不作证的结果是他将失去上哈佛的机会,还可能因为得罪了校长而被开除校门。
不论怎么看,这个选择都不是简单的对或错的判断,也许是“对”和“对”的较量,或者是“错”跟“错”的对决。
查理有整个圣诞节假期可以从中权衡。在这个假期他有一份兼职工作,陪伴一个瞎眼的退休中将,这个老头子是个人生过坏了的硬汉,苛责他人,也不放过自己,是一个难以名状的激情和痛苦的混合体。
他说:查理,一旦你说了,我的孩子,你就加入到美国成人那个漫长的、灰暗的队伍中间。
弗兰克中将最忍受不了的是漫长和灰暗,他宁愿嘲弄,哀鸣和欢呼,他带上了菜鸟小男生踏上了一段旅行,旅行的重头戏是猎艳和飙车,旅行的终点是他要用手枪结束自己的生命。
一段旅行改变了两个人的人生,一曲优美的探戈和学校的那段演讲成为了影片中的两段高潮。
弗兰克在餐厅用敏锐的嗅觉觉察到一位美女的存在,上前搭讪,然后邀舞,他用他机智幽默的谈吐硬是将美女的目光从青春逼人的小帅哥查理身上转移过来,在古老的探戈舞曲《只差一步》中,每一个伸手,每一个转身,他都在保护不会跳舞的她,他能准确地说出她使用的香皂名,这样的情趣是她木讷ne的男友永远也无法给与的。这个魅力四射的瞎子不是在菜鸟小子查理面前表演泡妞实战,他在演示的是男性的魅力和尊严。当他在学校为查理辩论,台下掌声雷动的时候,我们会感觉到男人的魅力不是什么简单的对与错的道德判断,而来自于其性情和精神。
保守秘密跟闻香识女人有什么关系?隐喻的纽带是:男性的情怀中浪漫和勇气往往一体两面,是荒漠时代的骑士精神,闻香让我们识男人。
我没有给小冬看这部片子,一是他本来就超忙,有很多自己选好的片子要看,我硬塞给他效果往往是不识趣。二是这片子对他来说尚嫌复杂,这个臭嘴损死人不偿命的老家伙魅力势不可挡,小冬本来就够刻薄了,再加上这个偶像我有点忐忑不安。
今天读海明威的《检举》,属于《第五纵队》里的一个短篇。故事很简单,西班牙内战,海明威去一个酒吧喝酒,相熟的酒保告诉他有一个法西斯分子也在这喝酒,酒保问海明威怎么办,是告发还是怎么的。海明威最初的态度是“这不关我事。”酒保说,“这也不关我的事。”过一会儿酒保又过来了,说自己有一个儿子在战场上,还有一个儿子战死了,他的意思是这并非“不关我事”,而是事关“正义”。海明威还是说这是你的事,我只是来喝杯酒的,酒保却说可现在我告诉你了。海明威开始感到难受,他真恨不得没来这儿,免得在这里看到这个人。当酒保第三次在他身边磨唧这件事儿的时候,海明威给了他一个军事机关的电话号码。过一会儿,那个法西斯被抓了。
海明威突然有一种难言的不适感。他打电话给那个抓法西斯的人,说“你们告诉他,是我检举的”,“别让他对那个酒吧失望,让他恨我好了”。
我很想找一个男人去谈这个小说。海明威内心的不适,是什么呢,是如冯亦代在跋里写的“强作正义,求心之所安么”?我觉得不是。本质上,海明威跟《闻香识女人》里的弗兰克中校是一个德性,正义,在海明威心里,只是末事,他更崇尚的,是一种“硬汉”法则,一种侠义心肠。
小说的开头,海明威用了很多笔墨写那个酒吧。众所周知,海明威这个人,用字极简,但他用了很多笔墨强化我们对这个酒吧的印象:这是西班牙最好的酒吧,这是全世界最好的酒吧,因为这个酒吧不谈政治。在这里,我们有好酒,我们有朋友,我们有可能遇到漂亮可爱的女人。这个酒吧是战火之外的一个小环境,每个人一进来,就可以从战时明亮逼人的纷争和对峙中暂时放下敌我关系,只是个纯爷们儿。所以,那个法西斯,在那么高压的政治空气下,也大摇大摆的来了,海明威一再强调,“这是一个勇敢的蠢人”。
这个法西斯说起来也是他的朋友,输钱从不言悔,打猎是把好手,战时也敢来敌对方的酒吧晃悠,他吻合海明威的“硬汉”标准。所以,海明威觉得自己参与了一件出卖他的事,很不是滋味,很不地道。他修补的方法是打了那个结尾处的电话,因为,这样他才可以稍稍擦掉身上的不洁之感。哪怕被那个法西斯恨之入骨,也好过自己鄙视自己。
回到小冬的故事,他说到一个字眼,就是如果告密会觉得“不舒服”,这个“不舒服”很重要。不做让自己不舒服的事的内核是一种自爱,这是比“正义”更重要的内心道德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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