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血 契
昏黄的光圈像垂死的眼睛,虚虚地罩着两人脚下那一小片狼藉。空气里的血腥混着尘土和尸蛾的焦糊味,浓的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黑眼镜那只攥紧衣襟的手,微微颤抖。在那份凶狠的力道之下,解雨臣却清晰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同——一丝难以察觉的、强弩之末的僵硬。那只手,连同支撑着它的整个身体,都在对抗着某种看不见的沉重侵蚀。
解雨臣的目光,顺着那只血迹斑斑、青筋虬结的手,缓缓上移,最终重新落在黑眼镜脸上。那张被汗污、血渍和疲惫刻画出深刻沟壑的脸,此刻绷得如同风化的岩石。额角那道狰狞的疤痕在微弱光线下跳动,左边太阳穴附近的皮肤下,几缕极其细微的、蛛网般的暗青色纹路,正以一种缓慢却不容忽视的速度,从凌乱的鬓角下悄然蔓延,如同某种活物在皮肤下蠕动。
那不是新伤。解雨臣的心猛地一沉。是毒!某种早已潜伏在他体内、被强行压制、此刻却因剧烈消耗和放血而开始蠢蠢欲动的剧毒!这念头像冰锥刺入脊椎。
“你……” 解雨臣喉头发紧,声音干涩得厉害。他想问,那是什么毒?什么时候中的?这两年……他到底把自己折腾成了什么样子?可所有的问题都堵在喉咙里,被眼前这触目惊心的景象扼住了呼吸。
黑眼镜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他极其突兀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冰冷而嘲弄,更深地扎进解雨臣眼底。攥着衣襟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猛地又收紧了几分,将解雨臣更近地扯向自己,鼻尖几乎相触。
“你看什么?” 他嘶哑地问,滚烫的气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喷在解雨臣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灼烧的喉咙里硬抠出来的,“怕我活不过你?” 那眼神里翻涌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你以为……”
话没能说完。黑眼镜的身体猛地一颤!比刚才那次晃动的幅度更大、更失控!像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砸中!攥着解雨臣衣襟的手瞬间脱力松开,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解雨臣瞳孔骤缩!这一次,他那只僵在半空的右手再无半分犹豫,猛地探出,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揽住了黑眼镜沉重的、轰然倒下的身躯!巨大的冲力让他本就受伤的左肩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眼前发黑,脚下踉跄着连退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墓壁上才勉强稳住。碎石簌簌落下。
怀里的人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滚烫的体温隔着浸透血汗的衣物传递过来,烫得惊人。黑眼镜的头无力地垂靠在他的颈窝,粗重滚烫的呼吸急促地喷在他的皮肤上 ,那几缕暗青色的毒纹,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看得更加分明,如同活物般在苍白的皮肤下隐隐搏动,正沿着太阳穴向额角那道旧伤疤蔓延。
“瞎子!” 解雨臣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他用力托住对方下滑的身体,手指触碰到对方颈侧,那里的脉搏快得吓人,却又虚浮无力,像随时会断掉的琴弦。他腾出右手,急切地摸索着对方身上可能藏药的地方,背包带子被粗暴地扯开,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几块压缩饼干,一把磨损严重的匕首,几根特制的荧光棒,还有……空的注射器针管,针头已经弯曲变形。
没有药。
解雨臣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谷底。他这两年,就是这样一次次靠着透支和强效药物,在那些“更烂的坑”里撑过来的?
怀里的身体突然剧烈地痉挛了一下!黑眼镜紧闭的眼睑痛苦地皱紧,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牙关死死咬住,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
不能再等了!
解雨臣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左肩的剧痛和心头的惊涛骇浪。他迅速环顾四周。刚才的塌方和尸蛾王的爆炸,似乎意外地震开了旁边墓壁上一道原本极其隐蔽的狭窄缝隙,勉强能容一人侧身挤入。缝隙里漆黑一片,散发着更浓重的霉腐气息,但至少暂时避开了这条随时可能二次坍塌的主墓道。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黑眼镜沉重滚烫的身体从那道缝隙中塞了进去。自己随后也侧身挤入,狭窄的空间瞬间被两人的身躯填满,几乎无法转身。冰冷的石壁紧贴着后背和前胸,挤压着呼吸。
解雨臣小心翼翼地将黑眼镜放平在相对平整些的地面上。那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眉头紧锁,呼吸急促而灼热,脸颊上那不祥的暗青色纹路在昏暗中显得愈发刺眼。手腕上那道为自己割开的伤口,依旧在缓慢地、固执地渗着血。
解雨臣撕下自己相对还算干净的内衬衣角,动作近乎粗暴地扯过黑眼镜那只流血的手腕。 他飞快地、尽可能紧地将布条缠绕在狰狞的伤口上,用力打了个死结,暂时止住那象征着生命流逝的殷红。做完这一切,他才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左肩的伤口因为这一番动作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浸透了背后的衣物。黑暗和狭窄的空间带来强烈的压迫感,怀里另一个人的高热和急促呼吸是这冰冷死寂中唯一滚烫的存在,像一团随时可能熄灭的炭火。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滚油里煎熬。黑眼镜的体温越来越高,皮肤滚烫得吓人,那暗青色的毒纹已经爬过了额角的旧疤,向眉骨和颧骨扩散。他紧闭的嘴唇偶尔会无意识地翕动一下,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像是在和体内肆虐的剧毒进行着无声的惨烈搏杀。
怀中的黑眼镜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眸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濒临熄灭的幽暗鬼火。瞳孔深处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混沌的、被剧毒和高热烧灼出的疯狂与混乱。他似乎根本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只是凭借着某种刻入骨髓的本能,死死地攥住这只靠近的手腕,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谁?” 一个嘶哑得不成调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带着浓重的戒备和濒死的凶狠。
解雨臣的手腕被攥得生疼,但他没有试图挣脱。胸腔里某个地方,被一种尖锐而沉重的东西狠狠攫住了,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那只还能动弹的左手,反握住了黑眼镜死死攥住他右腕的那只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安抚意味。
“瞎子,是我。” 解雨臣的声音在狭窄冰冷的石缝里响起,沙哑低沉,却异常清晰。他迎视着那双混乱燃烧的眼睛,一字一顿,仿佛要将这几个字刻进对方的灵魂深处,穿透那剧毒带来的迷障,“解雨臣。”
那只滚烫的手,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极其明显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攥紧的力道,有那么一刹那的松动。
黑眼镜布满血丝、瞳孔散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脸,像是在辨认一个极其遥远、极其模糊的幻影。脸上的痛苦、戒备和疯狂的混乱交织着,如同风暴在他眼底肆虐。额角蔓延的毒纹在昏暗的光线下诡异地搏动着。
“……花…儿…” 他干裂的嘴唇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疑惑和不确定。那只攥着解雨臣手腕的手, 不再带着攻击性的狠戾,反而透出一种溺水者般的绝望紧握。
解雨臣没有再说多余的话。他只是更紧地回握住了那只滚烫的手。冰冷的指尖深陷进对方灼热的皮肤,传递着无声的、唯一的信号:我在。
黑暗的狭窄石缝里,只剩下两人粗重交错、带着痛楚的喘息。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握住另一只滚烫的手,如同在万丈深渊边缘,抓住彼此仅存的、摇摇欲坠的支点。墓道的深处,隐隐传来岩石不堪重负的、令人心悸的细微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