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有贤无垢 于 2025-8-5 16:12 编辑
屋子里空落落的。堂屋的房梁上,飘垂着一绺一绺的蛛丝和灰挂,桌椅、床柜、地面也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几只燕子正在卧室门外的灯泡上衔泥做窝,叽叽喳喳的欢叫让人烦闷,从残破的窗隙里漏进来的暮春的风,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坐了一夜的火车,大半天的汽车,黄昏时分,我回到了乡下的家。我很累,放下行李箱,掩上门,稍事整理,便合衣而睡。我睡得很香,甚至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见父亲去塘里挖来莲藕,母亲宰杀了一只鸡,在屋后的厨房为我煲汤。母亲小心地将一碗香气腾腾的汤端到我手中,亲切地说:“儿啊,趁热,快吃罢!”在梦里,我狼吞虎咽吃完汤,继续睡。不知为什么,在南方天天失眠,一回到老家,我竟睡得如此踏实。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大亮,站在楼顶,远处的田野,旱地里,一望无际的青青的麦子起伏翻滚,挺拔的麦杆吐着嫩绿的麦芒。水田里,油菜花黄灿灿盛开,其中一些叶杆已开始结籽沉甸,紫红色的劳仔花(紫云英)像锦缎一样铺满田间。屋子周围的杨柳桑槐,全都一树一树地长满了新绿,我呼进一口清甜的空气,昨夜的疲惫消失了大半。
不见家乡的春色,已有十多个年头。自从父母过世,我便没再回来过。这次回来,是想看看我唯一健在的血亲姑妈。
姑妈家在镇上,离我家并不远。已近中午时分,我走在小镇的街道上,发现镇上的情景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新盖的楼房鳞次栉比,老房子早已消失,只有街角那棵粗壮的老槐树,让我确信这里就是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记忆中的姑妈家店铺门前,眼前已是一幢五层高的酒楼。门口的招贴板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某府某某小朋友周岁志庆的贺辞。
我走进酒店,发现前台一位长发胖女人正低着头,一手翻账本,一手在计算器上飞快地敲击着。我仔细看了看,轻唤一声:“表姐!”
长发女人应声抬头,愣了愣,随后惊喜地叫道:“枫枫!是你呀!你怎么回来了?!”一边抢出柜台,一边招呼我在大堂沙发坐下。
“特意回来看看你们。”接过表姐的水杯,喝一口,我环视四周,说,“姑妈姑父呢?”
表姐说:“在后厨炒菜呢!今天生意好,太忙了。你先坐一会……”随后接过响起的订餐电话,面露笑容,耐心向客人解释着什么。
我坐了一会,起身向屋后走去。屋后,是一片约十多亩地的水杉林,水杉林周围,是广阔的麦田和豌豆田,水杉林与酒店之间的空地上,种着十多株栀子花树,碧绿而茂盛的叶子,可劲地生长着,顶枝间的棱形花苞根部,露出绿白相间的颜色,阵阵清香扑鼻而来。我不觉叹了口气,只有这些花香不曾改变,还是少年的味道啊。老实说,除了姑妈这儿,我几乎没有什么亲戚可走,母亲娘家在汉水那边,隔着一条江,又远,很不方便,记得儿时仅有的几次和母亲回娘家,母亲又不会骑车,用竹篓背着我一去一来要走上差不多一天。而姑妈家离我家只有几里路,十来分钟就到了。上学后,一放暑假,我就会跑到姑妈家玩。和表姐她们几兄妹还有表姐们邻居的孩子玩得很得劲。我们常常在杉树林里捉迷藏,用豌豆花扎成毽子比赛,豌豆角长出来后,我们总是第一批尝鲜的少年。
我慢慢踱着步,怀着心事,从酒店侧墙小巷折回大街,眼光望向街道对面的超市。以前,这里可是一个小卖部店铺。
我十七岁那年,高考没考上,村子里的人一碰到我就问我录取通知来了没,我很无语,什么人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说。呆到九月,见我家还没动静,竟然有人向我父母做媒给我介绍对象。那时我心情极坏,整天闷在家里看小说,发着闷脾气。母亲见我少吃少睡成天捧着本书,不免暗自垂泪,说,你爸那犟种,不让我给你多生几个兄弟姐妹,你要是在乡里干活,这样子单了帮,别人欺负你可咋办哟。那年头一般人家孩子初中没毕业就学一门手艺出去做木工或者裁缝去了。父亲起先想通过县武装部的关系让我去当兵,可他是村里的支部书记,是个很讲原则和面子的人,不愿走后门,就说,我跟你姑妈说一下,你就去跟你姑父做学徒去吧。我便去做了学徒。
姑妈家在镇上租了一家门面开餐馆,姑父打理馆子生意,姑妈打理家里农田,馆子忙时便过来帮忙。生意不好也不坏。听说我要来,姑父一面说真是委屈了枫儿,一面欢喜得不得了,说正好缺一个帮手,你来,我一定教你实手!
老实说,当父亲做出这个重大决定时,我还是很欢喜的。我从上学起的几乎每个假期,除了高中时要补课外,都是在姑妈家里度过的,姑父在镇上开餐馆时,我便和表姐们帮着洗碗端盘切菜,有时我也偷偷学着姑父的炒菜技术,回去不声不响地做一盘可口的菜肴让母亲大吃一惊,赢得母亲的夸赞。而且,镇上很热闹很好玩,还有个书店可以租书看,还有个电影院……更主要的是,街对面的小卖部里有个扎大辫子的可爱的女孩,叫好珍。我早就认识她了,她是表姐的好朋友,我们一起踢毽子啊摘豌豆角啊玩泥坨坨啊,杉树林子那一带田野,留下了儿时多少欢快的笑声。只是,我们渐渐发育长大,彼此之间便多了一份羞涩与矜持罢了。她下学很早,初中刚毕业就守着父亲这个小卖部了。
做学徒后,我的主要工作便是给姑父打下手,切肉切菜,剥鱼鳞摘鱼肠。有时,油盐酱醋用完了,我便会去好珍店子里去买,说买也不算买,街坊邻居的,就先记个账,赊着,月底或者季末结清。
那天我站在好珍柜台前时,她颇有点吃惊,说:“不打算复读了呀!”我看着她大而清纯的眼睛里,溢满惋惜的秋波,长长的辫子垂在发育饱满的胸前,撑起的衬衣领口露出一抹雪白圆润的肌肤。两年不见,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我的心突突地跳着,躲着她的眼光,讷讷地说:“不读了。”拿了酱醋,便走。
“常来玩啊!”她的声音透出几分欣喜的调子。
姑父有一道招牌菜名曰“椒爆鳝皮”,就是用鳝鱼皮爆炒青椒,供不应求。可惜姑父既要剥鱼,又要上灶台,客人常要排队。我本来有点底子,加上姑父的悉心传授,我的厨艺大有长进。剥鱼切菜,刀功手法越来越溜。我常常在门前的街沿上剥鳝鱼,娴熟的刀法引得客人们围观叫好,街道对门的好珍也越来越多地把目光向我投来。
一天,一位客人掐着表,说,我倒要看看你剥完一盘鳝鱼到底要多长时间。我抬头看了看对门微笑着的好珍,从水盆里捞起一条鳝鱼,左手中指钩住七寸,还没等滑不溜秋的鳝鱼反抗,我右手闪出菜刀,噌地一下拍向鳝头,顺势将刀尖从鳝脖划向鳝尾,右手小指和无名指迅即弹开,唰地抠出鱼肠,翻过刀来,捏住鳝头,先轻轻用刀刃触到鳝骨,再猝然发力,鳝骨鳝肉哧啦一声分开,左手将剥好的鳝皮扔进盘里,滴血未见!一盘剥下来,掐表的客人兴奋地向人们汇报:用时23秒!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我再次抬头看向小卖部,好珍拿手指不停地缠绕着辫子,笑意盈盈,秋波荡漾。
餐馆的生意越来越好,我和好珍的来往越来越多,越来越熟络。忙的时候,我向对门叫一声,好珍便高高兴兴地帮我送来烟酒佐料,有时候还偷偷将一包烟或是口香糖之类的塞进我口袋。好珍守店的时候,喜欢看书,我也喜欢看,我便从书店租来书给她。我喜欢听她坐在店子里看书时发出的吃吃的笑声,每天工作时看着她,我的心里就无比快乐。
晚上,我和姑父就睡在餐馆后屋的储物间。姑父有时要回家早晚给庄稼打药水啊什么的,有时隔壁左右的熟人会邀他去打“孔丘儿上大人七十二贤人”之类的纸牌。一个人时,除了看书,我便很无聊。正是青春发育期的我,常常感觉身体里涌动着莫名的躁动。看书的时候,不觉就会想起白天的好珍,那种感觉真是怪怪的,很想见她。我便起床,向大街对门走去。小卖部卷闸门紧闭着,侧窗里漏出淡黄的灯光。我敲了敲窗,里边发出警惕的声音:“谁!?”我听到是好珍的声音,很想对她说我想见你,出来一起逛逛马路吧。我忽然想到也许她的父母也在店里,便没有吱声,悄悄地原路返回,回到储物间的床上,我辗转反侧,翻开书又合上,合上又翻开,闭上眼,好珍的笑容和大辫子就浮现在眼前。
第二天中午,我趁过去拿啤酒,鼓起勇气对好珍说:“晚上,我们去看电影吧,我在电影院门口等你!”
好珍立刻羞红了脸,紧张地左右看了看,见没有旁人在,小声说:“昨晚上是你吧!”
我点点头。
“幸好你没出声,我爸妈刚好在店子里。”好珍说。
我说:“你去不去!?”
这时有人过来买烟,好珍忙着招呼生意,没有回答我,我怏怏地走了。
晚上,我和姑父吃着饭,姑父匆匆扒了几口,对我说:“我打百户去了!”
我收拾好碗筷,洗洗手脸,便向电影院走去。
在电影院门前凉棚的暗影里,我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双手搓来搓去,不知道好珍会不会来。电影快开场时,好珍终于跑了过来,穿着蓝色的牛仔裤,柔红的薄毛衣,隆起的胸脯一起一伏地晃动着,黑色的辫子扬起一阵微风。见到我,她气喘喘地说:“好不容易给我爸撒了个谎,说去琴姐那借本织毛衣的书。”
我看到影院守门的中年男子正要关门,便一把拉起好珍的手冲了进去。中年男子在门口阴阳怪气地骂道:“急什么急,早干什么去了,私奔啊?”
影院里正放着爱情片《栀子花开》。随着电影情节的展开,我深深地被故事里那些青涩的校园爱情所打动。我扫视一眼周围的座位,几乎是青一色的情侣,他们在昏暗的座位上忘情地拥抱,发出咂吧咂吧的接吻声。我扭头看看好珍,发现好珍轻轻地吸着鼻涕,头靠向我的肩头。我掏出纸巾擦拭着她的鼻涕眼泪,她温柔的小手紧紧握住我的大手。我身体里立刻涌起一股男性荷尔蒙的冲动,另一只手慌张而胆大包天地伸进了好珍的胸罩。圆润而坚硬的青苹果一样的乳房慌张而颤栗地痉挛着,我感到一阵人生从未体验的快感闪电般地从指尖传递到心扉。她挣了挣,但我没放手,她靠着我肩膀的头,羞羞地滑向了我火苗一样跳跃的胸膛。
“枫弟,在想什么啊?”表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旁。
“我……没想什么。”我神情有点恍惚,呆呆地望着街道对门的超市,不知所云。
“你呀……想好珍了吧!”表姐扬起手在我眼前摇了摇,像钻进我肚里的孙行者。
未等我回答,表姐说:“别想了,人家现在可是三个孩子的妈啦!”又指指对门超市,说:“好珍也是命苦,好在……”
我刚要问好珍的景况,忽然听到表姐夫和姑妈一边大声喊我的名字,一边迎过来握我的手:“回屋里去,吃饭!”
姑妈边走边唏嘘:“枫儿啊,这又有几年不见,你咋地老了不少,憔悴了许多啊?快进屋,你姑父准备了好酒菜,要为你接风洗尘呢。”
“我……我……”我嗫嚅着,看到久没见面的表姐夫和姑妈,不知从何说起。
吃完饭,我和姑妈表姐聊天。我说农村变化可真大啊,姑妈兴奋地说,可不是吗。我们家长里短絮叨了很多。我突然问姑妈:“姑,好珍现在过得怎么样?”
听到我提起好珍,姑妈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不再说话。表姐立刻向我递眼色,我意识到自己失言,很窘迫,一时语塞。表姐拉起我的手,说,“走,我带你去看屋后的田园风光去吧。”
姑妈在我们身后冷冷地说道:“我劝你们别去!”
我央求表姐下午带我去好珍家看一看,这也是我此行回来的主要目的。
表姐望着屋后宽广的原野,玉指戳向我脑门,说:“我这不是正带你去吗?你们男人呀,天生的情种!哼!……她嫁的人家,就在后面五六里地的秦村。正好我下午要去秦村收账,他们村主任也太不像话了,年前欠我的招待费到现在还没给……”
我十分诚恳地感谢着表姐,说些肉麻的恭维话,尽量讨好表姐。
去秦村的路上,我免不了问表姐,姑妈为什么不愿意提起好珍?
“哎,你走后,我们家可算是和秦家结冤了,秦家先是找人要打你,后来迁怒于我家,老是和我们过不去,说我们家坏话,挡我家生意,我爸看不过说了几句,秦家就把我爸打伤了。后来,好珍嫁人后,她父亲就把这小店盘给亲戚,出去打工了,哎……”表姐一边叹气,一边摇手:“别提了,像风一样,都过去了!”
眼前出现一大片竹林,粗壮的楠竹舞动着纤长柔韧的枝条,在暮春湿润清甜的风里发出飒爽的声音。“好一片竹林!这风景真美啊!”我不禁由衷地赞道。
“那可不是风景,那可是秦村的财富!”表姐说。
“什么财富?”我有点疑惑。
“说得再多,不如一见,去了你就知道了。”表姐对我这个伪城里人露出轻蔑的一笑。
走进秦村村口,我慢下了脚步,有点心虚和害怕,表姐回头瞅我一眼:“怕什么怕,怕狗咬,还是怕牛角顶?都什么年代了,再说,这秦村人谁认识你?谁知道你的过去?”
我苦笑了一下,心说,表姐你什么都懂。
一阵极其暗淡的幽香沁入鼻子。我的视线停在一排竹篱笆菜园前。三五棵栀子树正在春风里抖擞着绿叶,饱满稚嫩的花骨朵正翘首渴望着绽放放。
见我兀自神伤,表姐过来拉了我一把:“有什么好看的,端午前后,村村野野,到处都是,香几天,就萎黄了,啥也不是了。到啦!这就是你秦妹妹秦好珍家!”
顺着表姐的手指望去,一座三层的小洋楼新簇簇地立在我眼前,门前的禾场里,堆满了一捆一捆的楠竹秆,倒伏的枝叶攒在竹杆边,竹杆边是一些去皮的米白的竹片和篾丝。一个胡子拉喳的长发男人安静地坐在竹椅上,手里捏着把篾刀,熟练而轻快地劈着竹片,劈好一堆,放下刀,双手把粗竹丝弯成个圆形,再用粗篾片固定,用细如铁丝的竹丝一圈一圈飞快地缠绕,很快,一只淘米用的竹筲箕就做好了,他的眼睛根本不看手里的活。我暗叫一声好刀法好手法。他仍然坐在椅子上,似乎没有看到我们,耳朵翕动着,像移动雷达一样转向我们的方向。他并没有出声。
表姐再次看看我,手掩着嘴巴,凑近我耳朵,悄声说:“好珍的男人,一个瞎子和哑巴。”随后借着扬起的手向着屋里,喊道:“好珍!陈枫来看你啦……”
后屋里“诶”了一声,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走了出来。
我激动地喊了一声:“好珍!你…我…”
“是你呀!……”好珍轻描淡写地瞄了我一眼,我很想接住她的眼光,可是她却低下头去,给孩子喂奶。
表姐咳了一声,对我们说:“好啦,我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我还要去收帐,晚上回去时我叫你!好珍,可不许欺负枫枫……”
说罢,表姐风风火火地走了。
表姐一走,我竟像失落了一根拐杖,有点心慌。许多话,不知如何说起。
“几岁啦?”我只好就着眼前问。
“一岁多。”
“男孩还是女孩啊?”
“酒坛子(方言,女孩)。”
“听表姐说,你有三个孩子。”
“那两个还没放学,快了。”
“现在,不是不允许生三胎么?”
“怎么,你是专门来调查这事的?”
“我……只是关心。”
“放心,我们都交齐罚款了。在农村,没几个伢们,这日子怎么过啊。”
“你那一头长辫子,怎么给铰啦?”看着她的蓬乱的齐脖短发,我换了个话题。
“不铰,让别人抓我辫子啊?再说了,我得干农活,不铰,缠在树枝啊庄稼禾秆啊什么上面么办?”
“……”我一时无语,她心里似乎憋着口恶气,成心和我找荏。
“平时还看书吗?”我又换了个话题。
“有什么好看的,在你们眼里,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看了都学坏。”
“那,我多年前送你的那些书,还在吗?”
“烧了,做引火柴烧了。”
“你!……”
“我?我怎么了?你吃完甘蔗甩皮,潇潇洒洒走了,这些年,一个信都没,我留那些破书有什么用?……”
“你……怎么变得这样了?”我感觉到一种呛人的味道。
“我哪样?我跟你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你全顾着自己享受,你活着就是为了你自己,而我,家庭和孩子就是我的全部,我生了他们,就得拼死拼活养活他们。”
“……”这话刺着了我的痛处,我有点恼怒,可望着她的努着耳朵停下手中活计倾听我们说话的男人,无从发火。
我无所谓地打量着她。她头发齐脖,头上簪着个发卡,一双大大的眼睛闪着平静的光,眼角有些许鱼尾纹,脸色微黑,略带憔悴,穿一身迷彩外套,宽松的衣服以及卷得高高的袖口和裤脚,一张旧花衣裹着一个头发黄而稀疏的小孩子,小孩嘟着粉嫩的嘴巴,大口大口地吮吸着奶水。敞开的胸脯,露出的那只乳房半干瘪半丰满,松松跨跨地下垂着,如一只倒垂的秋丝瓜。
我对她的美好印象瞬间跌入谷底。是的,时间是最残酷的风化物,无论你有多么美好的青春和容颜,哪怕你坚如一块磐石,最后也逃不脱时间的风化与刻蚀。一切美好,终将消逝,我们无尽的思念与感怀,为什么不留在记忆深处,而偏偏要见上一面呢?
两声童稚的男声象清脆的铃铛一样传了过来,欢快调皮的打闹声冲破我们的尴尬,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胡喳男人兴奋地“啊啊”了几声,站起来叉开双手迎向小个男孩,好珍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抱着怀里吃饱了奶水安睡的小孩,单手拍了拍高个男孩瘦弱的臂膀。
我有点感动,竟湿润了眼眶。
我觉得我应该走了。便说:“我走了。”
好珍站了起来,脸色正了正,说:“既然来了,总得吃餐饭吧。屋里去坐罢,我这就去做饭!”回头对两个小男孩轻声说,“快叫你枫叔。”没有看我,转身往厨房走去。
两个小男孩对着我这个陌生人,疑疑惑惑地叫:“叔叔。”“叔叔。”
胡喳男人提一张竹椅,对两个男孩比划着嘟哝了几声,高个男孩不情不愿地拖了过来,噌地一声放在我屁股后边。
我有点无聊,想跟胡喳男人说说话,便对胡喳男人说:“今年收成可好啊?”
胡喳男人看我一眼,点点头。
我说:“你这竹篾手工品能卖上个好价钱啊!”
他再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时两个小男孩子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一道数学题。你说我的得数不对,我说你的得数不对,我欠过身子用眼睛瞟了一下,很快得出了一个正确的结论。我说出了我的理由。大男孩佩服地向我点了点头。一会儿,又有一道爬坡题小男孩不会,我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男孩终于开口了:“叔叔你真行。”小男孩也跟着说:“叔叔你真厉害!”我看到胡喳男人对着我们这边呵呵地笑,露出一口黄白的牙。
“吃饭吃饭!”好珍手很利索,一个小时不到,一桌丰盛的饭菜便弄好了。孩子们见有好吃的,心情很好,来回在堂屋方桌下钻来钻去闹腾。
好珍也很开心,拿来一瓶老白干,对胡喳男人说:“今天我不限制你,你陪他喝点酒吧!”
见到酒,胡喳男人容光焕发,撸起袖子,露出黑而健壮的小臂,捏起酒瓶,在门牙上“咔”地一磕,瓶盖应声而起,弹起一道弧线,飞向门外渐黑的天色。
平素,我虽然能喝点酒,但实在不多。胡喳男人很爽快,一口酒到嘴边,“滋”地一声就没了,亮亮底,滴酒不漏。我一时兴起,喝一声:“兄弟好酒量!”一仰脖子而尽。酒过三巡,我不见外了,开始叫他大哥。我不停地对大哥竖起大拇指,称赞他是条汉子,大哥很高兴,闷声喝着。
借着酒劲,我问好珍,大哥眼睛和嘴巴怎么回事,好珍显得有点伤感,说几年前去河北做室内装修,他是粉刷和油漆工,有一天站在脚手架上刷墙,一失脚,摔下来,油漆桶跟着带下,油漆灌满了他的眼睛,到医院一看,两只眼睛从此就弱视了,去年还能看到一丁点光,今年,都几乎看不到了。油漆顺着眼鼻灌进喉头,嗓子也嘶哑了,起先还能沙出一句半语,现在,再也沙不出来了……
想着好珍这些年的不易,我也学着大哥的样子,仰起脖子,滋溜一声将满满一杯酒倒进了嘴里。
我突然发现桌上多了一盘糖醋鲫鱼,全身激棱了一下,看了看好珍,好珍用眼光轻柔地凝视着我,用筷子指了指:“怕你们喝醉,刚做的,很新鲜。中午去河边洗衣,一条鲫鱼忽然从水中跳出,在岸坡上跳跃,我就捡了回来丢在水缸里养着,没想到……你来了……正好。趁热吃罢!”
望着香喷喷的黑色油边,粘稠稠的黄色汤汁的糖醋鲫鱼,我的心,又回到了久远的时空。
那晚,有多美啊,我们看完电影,回到街上,在漆黑而荫凉的老槐树下,我们深情地拥抱,旁若无人地吻别。那是我第一次接吻,那感觉,真是美妙极了,不可言说。我们依依不舍地分手,回到储物间床上,我睡了一个安稳的好觉。
于是,我们几乎每天晚上约会,要么看电影,要么到屋后的杉树林子里,田野边散步。后来,我送给你一本书,你看了后羞羞地对我说:你真坏,那里面全是不堪入目的话语。那时候镇上流行录相厅,我好奇地带你去里面看,你捂着眼睛扑到我怀里,说:你真坏,这录相真流氓!你说:你可要对我好啊,不能像那书里录相里的男人那么坏啊。我坏笑一声,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对天发誓,我永远只爱你一个!你激动地掂起脚,凉酥酥的舌头放进我的嘴巴,甜甜地给了我一个长吻……转眼到了来年四月尾,杉树林子披上了黄绿黄绿的崭新的外衣,豌豆花和麦子一个劲地疯长,屋后的那十多棵栀子,忽然一夜间开出了沁人的芳香,洁白的花朵让人心醉,朦胧的月光下,你摘下一朵最大的栀子花,让我给你戴在长长的辫子上。月光真美,春风真柔,栀子花真香……你的脸你的眼你的发你的胸你的……真迷人……我紧紧地拥着你,吻着你,你也紧紧地拥着我吻着我,我们一步步向着生机勃勃的豌豆田缓慢地挪去。突然,我浑身不知哪来一股强烈的冲动,将你轻轻放倒在柔软的豌豆田里……那晚真美啊!第二天中午,你你竟然出我意料地给我端来一碗喷香的糖醋鲫鱼。你说:平时老是吃你做的菜,今天,我亲手做了一个,你尝尝吧!说罢,望着惊讶的我的姑父,你仰着头,大方地走回对面的小卖部。
可是,美好的东西,有时会带来很多烦恼。自从那晚在豌豆田里我和你在一起,一不小心,你也被种上了豆。有一段时间,你老是呕吐,你母亲起先还以为你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也以为你吃了我做的菜坏了肚子,可是,你呕得一天比一天厉害,终于,你的肚子隆起来了一点。一天晚上,你在杉树林边对我说:枫,我可能怀上了,怎么办啊?我和你那时还不到十八岁,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而且,特别严重的是,你的父母已经把你偷偷许给了在县城上班的一位亲戚的儿子,这位亲戚答应给你转成非农户口,人家已经送彩礼到你家了。我那时太年轻,很害怕,我不想你嫁给别人,又怕你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请教姑父,姑父沉吟半晌,说:你这家伙,你别看我天天不是打牌就是回家打药水,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你行为了。我没想到你们竟如此冲动,要是传开来,一件大丑事啊!姑父后来悄悄递给我五百元钱,说,找个日子,带她到县城好点的医院,做个人流罢!哎……一天,很早的早上,我在老槐树下等你,街上没有一个人,你快步跑来,蒙着头巾,拉着我的手,搭上开往县城的第一班早车……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很快,有人对你父母说,看到有一个小子在屋后的豌豆田里怎么怎么你的女儿。你父亲气得肺都炸了,气势汹汹地跑来找我姑父算账,讨说法,我姑父无奈,只好将实情告诉了我父亲。我父亲可是村支部书记啊,哪里能容得下我这个孽子玷污他一世的清白和英名啊,他可是正儿八经的贫下中农的后代啊。起先我不承认啊,父亲说好,不承认我整死你,叫来我的堂伯们,施行家法,把我捆在树上,吊打。我浑身是伤啊,我父亲可真够狠心。我招了。父亲买了许多礼物,找到你父亲,赔礼道歉,说,实在不行,你就让你女儿嫁到我这边来吧,我一定将她当亲生女儿看待。不行,坚决不行!你父亲脾气很犟……哎,后来呀,我父亲坚决不让我再踏上镇上半步,亲自送我到火车站,将我托付给了南方的一门远房亲戚,央求其对我严加看管,你哭得死去活来,要去跳江,被我姑父他们救了……后来,我们再也没见过面,我也不知道你过得怎样……
我尝了一口甜甜的糖醋鲫鱼,舌头开始打转。我觉得我喝多了,大哥还在喝。大哥真是好酒量,这白干真够劲!我起先还能趴在桌上,后来直接倒下,不记得了。老实说,我真的想一醉方休,不再起来,我觉得躺着真好。
不知什么时候,我感觉头上凉爽爽地舒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好珍二楼的客房里。我看到好珍用毛巾轻轻地擦拭着我的额头,见我醒来,忙递过来一碗醋汤。我一口沽下,酒醒了不少。头还是很痛。
我说:“好珍,我离婚了!”
好珍说:“孩子呢?”
我说:“我们没要孩子。”
好珍说:“那样也好,干净。”
我一把捉住好珍的手,说:“你还爱我吗?”
好珍什么也没说,眼泪扑扑扑地流了下来。我看到好珍慈母一样的目光怜爱地看着我。
一楼猛然传来一声尖叫。
我的酒立刻醒了大半,几乎和好珍同时跑下楼去。大哥右手捏着左手拇指,闭着眼睛,我看到一股浊泪像毛毛虫一样从大哥古铜色的脸上淌了下来。他的拇指流着鲜红的血,一把篾刀扔在一旁,一只长脖子圆肚子的竹篾花篓躺在桌面,轻轻地摇晃。
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两贴创可贴,贴到大哥的拇指上。
表姐结完账,匆匆赶来,见状,一起扶大哥上楼去歇息。下楼,走出门外,表姐问我:“喝多了没?”
我说:“喝了,现在,好多了。”
“你们男人啊,情种,十个就有九个贱!”表姐揶揄地说。
我苦笑一声,回身向好珍告别。好珍送了出来,手里捧着那只小竹篓,递给我,说:“我让他打了一只竹篓,你平时挂在房间,插上几枝花,心情也许会好许多!”又说:“忘掉我吧,就让往事随风,忘掉过去吧!”然后走近我,给我一个轻轻的拥抱,“我还得去照顾孩子呢!”转身,留给我一个微微的笑。
我手捧着那只精致的小花篓,欲走还留。表姐悄悄呀了一声:“栀子花开了!”我急忙走到竹篱边,三五棵栀子树正开出满树的花儿。
我深吸一口花香,淡淡的忧伤涌上心头。
路上,表姐问我:“这次回来后,准备去哪里?”
我说:“天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