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熙 于 2025-9-12 08:10 编辑
[背景:1978年底中越自卫反击战前夕]
列车缓缓地驶进车站停稳了。李亚敏打开车窗,把头伸出窗外。窗外,一列军列正呼啸而过。那长长的车皮,上面用蓬布覆盖着,但还是遮不住那直指云天的炮杆。一扇扇闷罐车厢门边,一张张年轻的脸争先恐后地伸出来,有的调皮地做鬼脸,有的夸张地尖声叫嚷,有的摘下军帽拿在手中挥舞着。
这些军列,一天两趟,都往南,一直往南开去。在沿途,亚敏已经碰上好几列了。在内地一片和平的气氛中,这些枪炮是不会带来什么紧张空气的,但人们还是用新奇的眼光看着它说:要打仗了!……
看着这些军列,亚敏心中有一种复杂的情感。她,文革后的第一代大学生,终于在十年动乱之后,跨进了宁静的校门,成了时代的幸运儿,社会的骄子,等待着她的将是如花似锦的前程。而现在,为保卫祖国,这些她的同时代人,却穿上军装奔赴前线……
看那一张张还挂着孩子气的脸,那知青生活所铸就的粗犷豪放的性格,那一个个对啥都无所谓的样子,一副副调皮的神态,这一切对亚敏来说是多么熟悉呀。她甚至在设想着:这一列军列上或许可能有她的同学或者一起插队的知青呢。
军列在前面停下了。看来是一个大站,列车要多停一会儿。客车上不知怎么缺水,亚敏早就渴得要命了,于是她抓起茶缸就跳下车去。前边,军列在加水,旁边一个水管,几个战士在冲毛巾擦脸。亚敏就向那边跑了过去。
她在铁轨中间歪歪斜斜地跑着。那枕木,一格格的,不宽不窄,一格小了,两格又似乎够不上,中间是些碎石子,高低不平。她深怪自己为了漂亮,穿了高跟鞋出来,现在吃尽苦头,她不得不垫着脚尖在枕木上奔跑。刚要跑拢,没留神一个跌绊还是摔倒了,而且摔得很痛,她坐在地上好久都爬不起来。几个新兵哈哈大笑起来,一个打趣地说:“哈哈,精彩,在铁轨上跳芭蕾舞来了!”亚敏真是又气又羞。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战士走了过来,他一边制止那几个新兵,一边上前扶起亚敏,并关切地问:“你要做什么呢?”
“我打水!”亚敏举起摔坏了一大块瓷的茶缸伸向水管。
他用手挡开了她的茶缸:“别喝生水,那可不好!”他说,把手移向腰后,拉过军用水壶拧开盖递过来。
“呵,谢谢!”亚敏抬起头感激地说。但突然,她有些意外地呆住了,一双圆圆的眼睛,直愣愣地把他盯着。这时他也正从帽沿下用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在注视着她,忘记了倒水。
“文华!”
“亚敏!”
几乎同时,他们互相认了出来。两只手紧紧地拉在了一起。
他叫高文华,是亚敏中学时代一个年级的同学。初三时,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相识了。
那是一天早上,亚敏到学校的水池边去背英语,晨风吹来,把她夹在书里的一叶书签吹到水面上,她就抓着池边的树枝俯下身去捞,不想树枝折断了,她掉进了池里。当她清醒过来时,她发现她躺在池边树下,身上盖着一件军装,在离她不远处站着一个男生,他高大的个子,一头浓黑的头发,他正脱下湿淋淋的衬衫在拧着水,赤裸的背脊,在阳光下闪耀着光泽。他拧干水后,把衬衫又穿在身上,然后走过来俯下身子轻声问到:“好点了吗?”
她点点头。于是他就拾起地上的书包走了。
几天后,亚敏在校门口等到了他,把那件经她亲手洗净并熨烫得整整齐齐的军装捧还给了他,他们的友谊从此开始。 一年后,升入高中,他们居然分到了同一个班,高文华被选为班长,亚敏被选为学习委员。在高中三年学习生涯中,他们互相帮助,配合默契,结下了深厚的友情,美好的情愫也在暗中滋生,同学们都说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
高中毕业时,高文华与学校七十二名共青团员一起,向全校应届毕业生发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首批奔赴农村”的倡议。毕业晚会上,他满怀激情朗诵了他的诗篇《为了明天》:
……
出发吧同学们
奔赴广阔的天地
驶向生活的海洋
我们不怕
路遥山高
我们不怕
惊涛骇浪
明天在向我们召唤
我向前向前勇敢向前
用辛勤的汗水勤劳的双手
去把那美好的未来开创
......
他那充满青春活力,热情奔放的声音,曾在亚敏心里激起多么强烈的回响呢。
走的头一天,他们漫步在嘉陵江边,沉侵在那即将走向生活的向往和离别的眷恋之中。
绿色的江水缓缓地流向远方,嘉陵江畔的傍晚是那样的美丽、静谧,然而有谁知道在它那貌似平静的江流下,是多么强大的潜流呢?它正如两个青年火热的心。夜色中,他们默默地相偎着,什么也不说。前途未定,能说什么呢?此只能互相倾听对方的心跳。
“给我写信!”最后她说。
他走了,留下了一张照片,照片里,他穿着那件救她时穿的旧军装(他说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照片的背面题字是:相会在明天。
没过多久,亚敏这个独生女,也冲破重重阻力,投身到了那“宏伟”的上山下乡洪流中去了。
可是,高文华再也没有回来,连一封信也没有。一年后,亚敏一次回城探家从同学那里听到了高文华在农村变坏了的消息。据说是打了公社武装部长,给拘留了好多天,还开全区大会批斗。那时亚敏的心里真难过呀。没想到两年后的今天,他们竟在这里,在这么一种情况下碰上了……
高文华还是以前的样子,那结实的身体还是那样充满活力,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是那样精神,只是目光更加深邃了。他穿一身崭新的军装,领章、帽徽闪闪地发亮,一条武装带扎在腰上,显得十分魁武、英俊。
“成了大学生了,我都不敢相认了,呵呵!告诉我,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他注视着她胸前的校徽愉快地问。
“我很好,你呢,怎么不给我写信?”她娇嗔地说。
“我,哎、哎,我那时——有什么好说的呢?”他避开她的目光,有些口吃地说。
他们陷入短暂的深思之中。
“你听到我那段光荣史了吧?”高文华垂下眼皮低声问到。
“嗯,知道了。但我——不相信!”亚敏心里搅动着一股苦涩的滋味。
“听说是打了公社武装部长。”亚敏心中无比惋惜地说。
“我不是指那个。”他有些局促不安地说。“我是说那以后,我真的——真的学坏过一段时间!
“那是——”高文华慢慢开始讲:
还记得我们毕业时的情景吧,那时我们是怀着多么美好的梦想。我们想着要用我们的双手把我们的祖国建设得繁荣富强,想着要成为像保尔.科察金那样的无产阶级坚强战士,为共产主义美好的明天而奋斗。那时,我们是多么富有献身精神呀。然而,到了农村,那情景……唉,不说了!
他细眯了眼睛,沉浸在回想之中。
知道林莉吗?就是在毕业晚会上唱《毕业歌》的那个女生,就是为了她!
她和我一起插队在一个生产队。一次我们到公社参加文艺汇演,她上台独唱,很受欢迎。下来后,公社武装部长,一个违犯部队纪律而转业的坏蛋,就厚颜无耻地纠缠她,她拒绝了他。于是几次部队文工团来招演员都被他硬卡了,还造谣说她是作风不好给取消了资格的。她一个弱小的女孩,经受不起这沉重的打击,她跳江自杀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公社放电影,完了后,我与几个知青一道在回家的路上拦住了武装部长,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第二天,我们就被抓到公社去了,关了一个多月,后来又全区大会批斗。
从那以后,我确实变了,变消沉了。想到我们下乡时的理想,想到横在我们面前的现实,真是越想越想不通。后来就横下一条心,反正背上黑锅了,就以烂为烂吧,伙着一伙知青,成天鬼混,打架斗殴,成了当地的一霸。
“想不到吧,我还偷过农民的鸡。”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眼睛出神地望着远方,那神情仿佛在忏悔。好一会他才接着说:
那是去年冬天,我在生产队病倒了,当时身边的钱全用光了。我一连吃了好几天盐泡饭,心里着实欠得慌。一天,突然有一只鸡钻进了我的屋里来,我一看四周没人,就顺手把它捉来悄悄炖起吃了。第二天,坡脚张二婶家传来了哭声,一打听,才知道是她家的一只生蛋鸡不见了。她一家孤儿寡母的,就指望那只鸡下的蛋换几个盐巴钱,不想却给人偷了。那一次,我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良心的谴责。为那广大的农民贫困的命运,也为我自己的行为,我哭了,哭得无比伤心。过了几天,家里寄生活费来,我就把10元钱悄悄地塞进了她们的家里。
通过那次事情,我醒悟了。我感到人应该正直地活着。这个世界上虽然有武装部长那样的坏人,也有象张二婶那样的老实、善良的人们,为了她们,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后来我就回生产队好好劳动,直到今年招兵。
“他们怎么让你走了呢?”亚敏问。
“往年招兵,全是那些当官的有关系的子女开后门挤走了,今年听说要打仗了,那些关系户谁都不愿意去了,而我,就报了名。公社那些领导觉得,把我这个刺头送走了也好,因此就审批通过了。”他在说这话时眼睛闪闪发亮。
亚敏心中一阵激动。“是的”,她想:我们这一代,走过了一段多么曲折的路,但是,我们终于还是走过来了,没有沉沦,没有堕落,告别了失望、悲观,告别了如烟的迷茫,又重新踏上了我们理想的征途……
两个青年,脸上都挂着庄严的神情,沉浸在长长的遐想之中。
“呜——”突然,军列拉响了汽笛,高文华象听见了出征的号角。他迅速地抓起水壶,把水全倒在亚敏的茶缸里,然后正了正武装带,努力做出一种十分轻松的样子,一挺身调皮地敬了个军礼说:“我走了!”
此时,亚敏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只手轻轻按在他那宽阔的胸膛上。他抓起她的纤手紧紧地握了握,就转身向列车跑去。突然,他象想起了什么,伸手在内衣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个什么东西,跑回来匆忙放在亚敏的手里说:“留着做个纪念吧!”亚敏低头一看,是一颗鲜红的五角星,她把它紧紧地贴在胸口上。
军列启动了,往南,一直往南开去。他站在车厢门口,一只手攀着车门扶手,一只手摘下军帽挥舞着说:“再见!”
亚敏茫然地跟着列车跑了几步,她举起手喃喃地说;“再见,再见……”突然,她动情地喊到:“文华,我等着你——”
军列掀起的强大旋风送来他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明——天——”
军列徐徐远了,很久,都还能看见他那挥动军帽的身影。大风中,亚敏默默地解下纱巾,举过头顶,让它在风中飘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