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泌水 于 2016-11-2 18:59 编辑
一 短腿儿
三道沟的短腿儿娶回来个老婆,老婆又带来个儿子。短腿儿长一副大脑门子,肉眼泡,蒜疙瘩鼻子,厚嘴唇。上身和常人一样,两条腿却出奇的短,人家走一步他得紧走两三步才能跟上趟。
短腿儿姓刘,自小死了爹娘,无人照管,兵荒马乱水旱蝗汤,竟然没把他弄死。临解放时,短腿儿已经四十五岁,抱憾的是个子仍旧矮,还是没老婆。
也是婚姻该透亮儿,短腿儿的表叔登门来提媒了。女方是三十里开外的前程村一个寡妇,三十岁刚出头,和表叔沾点亲戚。表叔领短腿儿到寡妇家吃了顿晌午饭,饭后,寡妇把表叔喊到灶屋里低声说,我看这人怪恩实,就是人样儿长得不出眼,走路干跋碴。表叔笑笑说,将就点儿吧妮儿,人样儿要长得称势早剩不下了。叫我看结这门亲是弯刀对着瓢切菜呢。寡妇问,你对他说俺这俩孩子的事了不?孩子可得跟我过去!表叔怔了一下说,哟,娘那儿!我把这茬儿给忘了。我去问问他。
短腿儿一听带俩孩子过去,立马急了眼,说,不中啊表叔,你没看那俩孩子的饭量么,才七八岁,比我吃的还多。一人不养三闲,我这个糯叶太小,包不住恁大个粽子啊!
表叔返回灶屋里,吞吞吐吐拐弯抹角地表述了这层意思。寡妇仰着脸不使满眶的泪水淌下来,沉吟了许久,叹口气说,孩子他爹拉壮丁死在外头,我再撇下俩孩子自顾自抄个门槛儿,活的死的我都对不住!表叔也苦皱着脸,摇头叹气没法子。最后,寡妇往耳后捋了下头发,决绝地说,那就把大娃送他舅家去,我带二娃过去。你给那人回话吧,中,就这样,不中,一敲两响,各过各的日子!
短腿儿家突然添两个人吃饭,日子骤然紧张起来。庄子上的邻居这家端来一瓢面,那家送来几斤红薯干,一日三餐总算没断顿。两口子又都能吃苦受累,起早贪黑在二亩地里刨食。二娃娘一手好女工,凑农闲没明没夜地纺线织布,老少除了穿戴,还能拿集市上卖些棉布贴补家用。
土改时,短腿儿家又分了二亩地。这时的二娃已是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虽然个子不高,倒也长得敦实。二娃小时候头上长了很多秃疮,留下明晃晃的疤瘌,稀疏的头发总也遮盖不严。人木讷,不好张狂惹事,在乡邻跟前低眉顺目的,众人都喜欢他。
这年秋天,二娃娘生下一个男孩儿,短腿儿老来得子,喜得两眼眯成一条缝。两口儿商量给孩子起名字,短腿儿想了半天,嘿嘿一笑说,就叫个要儿吧。会推磨就会推碾,说不定以后还能再要个妮儿呢!
一九五七年,全民大炼钢铁。各生产队的男女劳动力全部停下手中的农活儿,去建炼钢铁的小高炉,下河里淘铁砂,土法上马赶英超美。短腿儿被派去山里烧炭,十六七岁的二娃跟着大队人马到几十里外的沙河淘铁砂。会战吃紧的当口,二娃娘也领着六七岁的要儿被紧急送到淘铁砂工地。
一九五八年的秋天,庄稼长势很好。但是务农的人都投身到大炼钢铁中去,成熟的庄稼来不及收获,大堆的红薯就地埋在深坑里,包谷棒子也用秫秸织的“栈子”囤在野地里。短腿儿家喂了一头母猪快下猪崽,家里人都走净了,饿急的母猪跑到野外觅食,大雪天母猪把猪崽下在荒沟里,连冻带饿都死得硬撅撅的。
腊月间的这场大雪下得天昏地暗,沟满河平。沙河结冰上了实冻,淘铁砂的人们在风雪裹挟中回了家。山上的碳薪送不下来,炼铁的高炉也停了产。各家各户煮饭的铁锅都被砸碎投进高炉炼铁了,家徒四壁,男女老少只有围到食堂去吃饭。
集体仓库的粮食早已运往工地消耗殆尽,食堂里顿顿做的是无米之炊。先是把野菜树皮树叶草根弄来充饥,再就把麦秸粉碎,用水沉淀制成的淀粉来吃。年老多病的人碰到饥寒交迫,死者枕籍,后来连青壮年都得了浮肿病.千村萧疏,万户凄凉。
漫天大雪,北风凛冽。在山里烧炭的劳力们断了伙食,派短腿儿下山求救。短腿儿腰束稻草绳,手拄棍子,冲风冒雪跌撞滚爬地回了三道沟。路上他几次掉到雪窟窿里,险些闷死,天煞黑的时候才到家。食堂里正开晚饭,短腿儿偎在食堂的灶门口,哆哆嗦嗦地烤湿衣服。炊事员给大伙打完饭,大锅里还剩下一些野菜汤,司务长说,剩多少都是短腿儿的,你就用那个大水瓢盛着喝吧。短腿儿苦笑一下说,麻烦你给我端过来吧,这一歇下来,骨头都散架了。唉,四天水米没打牙啦!短腿儿一口气喝了五大瓢,肚子撑得像个瓮缸一样,四脚拉叉躺在柴草堆里起不来。嘴里絮絮叨叨地说,我的亲娘,可得顿饱饭!
司务长要关食堂门,打发两个炊事员搀起短腿儿送回家去。短腿儿进门一头攮在地铺上,二娃娘饿的得了浮肿病,半躺在地铺上,余出半边破被子,给短腿儿遮盖些。没一袋烟工夫,短腿儿喊肚子痛,扬手掷足,躁动不安。二娃娘摸摸短腿儿的肚子,埋怨说,哪辈子饿死鬼托生的,稀汤寡水的喝恁些,不怕人家笑话你下作?转而叫二娃快去找鸡毛翎给他爹探喉取吐。短腿儿连连摆手说,别别,吃顿饱饭不容易,说不定能管三两天不饿哩!二娃终于在娘的催促下出门去找鸡毛翎,没等回来,短腿儿就咯喽一声断了气。
第二天一大早,生产队长蹲在二娃家门槛上,闷头吸旱烟。看劳力们都三三两两地聚拢来,队长阴沉着脸说,先前死人,大伙还能抬得动,这回真没人能抬动短腿儿了,上秤称,他比公社书记还沉---肚子里窝一二十斤稀汤寡水呢。
还是粮食保管员出了个主意,他叫牛把式套牛拉来一辆木拖车,车上棚两块木板。众人把短腿儿的尸身抬到木板上。短腿儿凸起个大肚子,直挺挺地躺在上面,头上戴的还是原先的“猛一抹”黑棉线帽子,一件半大的破棉袄罩着上身,下身还是从山上回来时穿的单裤,脚穿一双烂单鞋,前头开的口子像鲶鱼嘴,十个脏歪歪的脚趾头长短不齐地露出来,一绺麻绳攀缠在脚稍上。看看短腿儿的脸还苍苍黄黄的露着,队长叫二娃赶快找块手巾来盖脸。二娃进屋东扒西挠没手巾,情急之下撕了娘身上的破褂子前襟,跑出来蒙在爹的脸上。队长长叹一声说,困难时期啊,啥路数都讲说不起了。二娃扛起幡杆儿头里走,要儿扯着你哥的手。牛把式炸俩响鞭权当放鞭炮吧。牛把式少气无力地嘟哝说,一点劲渣儿也没有,还炸响鞭呢,响屁也放不出来!
瘦骨嶙峋的牛拉起木拖车,一干人默默地跟在后边,东倒西歪地出了庄子。看着送葬的队伍缓缓而去,头发沾满了草糁子的二娃娘,深陷的眼窝里流不出一滴泪,跪趴在门槛上,双手一起一落地舞揸着,嘴里嘶嘶地哈不出哭音来。
乱葬岗上,十来个人挖墓坑,半天还没挖二尺深。队长急了,骂那些人是豆腐渣掺屁做的,夺过镢头狠命地刨起来。才刨了四五下,撂下家伙,一屁股墩地上,满头虚汗直喘大气,哎哟我的娘,这地恁球硬!算了算了,就这样埋了吧。
牛把式把牛卸了套,大家把木拖车移到墓坑旁,对准坑口掀起木板的一头,短腿儿的尸体顺着坡势呱咚一下掉落在墓坑里。二娃下到坑里把短腿儿的身子摆弄平直,爬出来跪地就磕头,沙哑着喉咙哀哀地只是哭。队长用手轻轻地抚摸二娃的头,说了话,短腿儿一辈子忠厚老实,豆大的东西没拿过人家的,临了没落饿死鬼,这都是积德行善的好处!大家都不忍看他土砸脸不是,那就把这两块木板棚在墓坑上吧。
短腿儿的坟包不大,像个鸡罩扣在地面上。引魂的幡杆儿是个弯曲的柳树棍,棍梢上的白纸穗子在空朦荒凉的坟茔上,在紧一阵慢一阵的寒风里瑟瑟索索地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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