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打工的城市回婆家待产是在腊月底,临近春节了,家家户户都在忙年,婆婆好像并不欢迎我们的到来,尽管早就和她打了招呼,一推开屋门凉气逼人,取暖炉子也没点火,屋里家具电器及床铺上都蒙着厚厚一层尘土。冷气先是透过鞋底裤管袖口领圈无孔不入的侵袭了我的全身,我一边跺脚,一边搓手。从堂屋牌桌上赶过来的婆婆皮笑肉不笑,丝毫遮不住一脸给她添了麻烦的嫌弃。公公倒是勤快,拿着篮子去捡柴生火。我挺着还有一个月就要临盆的大肚子,艰难地爬上床,把脏床罩换了下来,拿了大盆去院子里洗,坐是坐不下,蹲也更不行,把大盆放在高脚凳上清洗。
我就这样开始了我在村里的生活。
虽然我结婚一年多,有几件新衣服新裤子,但我现在这样臃肿的身材,是一件也穿不上了。还在城里的姐妹们早换上了呆萌可爱的孕妇装,我在村里没有那么多讲究,穿的都是老公不要了的旧衣服,哪还有形象可言?天冷加上行动不便也很少出门。我海藻一样的长发是我唯一的倔强,尽管婆婆婶婶让我坐月子前剪了,我装作没听到。
那是一个大雪天,我穿了一件旧军用大衣,还戴了帽子,围了围巾,那是我第一次出门,打算去小卖部用公用电话给我爹娘报个平安。前面路上有打雪仗的几个孩子玩得正欢,看到我惊叫一声:疯子小涛来了!快跑。甚至还有人向我扔了雪球。
傍晚,打零工的老公回到家我向他讲述了这一幕。他一边洗脸一边哦了一声说:咱们胡同头上是有个疯涛子,他也经常穿一件军用大衣在路上晃悠,你捂那么严实,他们是认错人了。
又一次出门的时候,我与涛疯子竟然狭路相逢了。他打量我,我打量他。都穿着过了膝盖的破军用大衣,他邋遢,我也强不到哪儿去。大概他也觉得遇到了同类,兴奋的手舞足蹈,我则转身就跑。就在这时候,脚下一滑我摔倒了,肚子先着了地,疼痛迅速在全身蔓延。
我早产了,是个小妮。我在堂屋里坐月子听着院子里乱哄哄的婆婆喊着要上吊,原因是公公去邻村看唱社戏。都过了午饭点了,还没有人想起给我整口饭吃,小妮饿得哇哇哭,我也哭,默默掉眼泪。婆婆披头散发进来说:我也不是伺候人的人,我也伺候不了人,让民子先别上班了,说完头一扭,身子一摆,摔门出去打麻将去了,三缺一呢,三个半百女人都在堂屋等着呢!
老公请了假伺候我们娘俩。小妮睡着了,我俩闲聊天。问他那个涛疯子是从小就疯吗?老公说不是,是结婚生子后才疯的。涛爹死后,前街有个老头,就是开小卖店的那个人他爹天天去找涛子娘。开小卖店的那个老太太领着儿子上门捉奸,这样一闹全村老少都知道了。涛子求他娘别再和那老头来往了,涛子娘像鬼迷了心窍一直不听劝,人家小卖店母子一直堵门口骂。涛子就疯了,打人摔东西,更不知道干活养家,老婆抱着孩子改嫁了。
春天来了,天暖和了,我抱着孩子出门,遇见涛子娘在追着涛子给他脱军大衣。她见我看她,说了一句:你涛哥从小多精灵的一个人,出去打工被人打着头就这样了。我没接话。
在村里住着,我一个人白天黑夜和小妮熬日子,原本想的公公婆婆能搭把手帮着带孩子,看来是我天真了。农忙时找不到婆婆这人,农闲时也找不到人。收拾了行李,我们抱着孩子离开了村庄。
婆家有大事小情的时候,我们也回去。断断续续的也听说了涛子的消息,涛子娘病死了,临死前把涛子托付给了哥嫂给他一口饭吃。又隔了几年听说涛子失踪了,村里好久见不到这个人了。又隔了几年我俩回家,听说涛子病好了也没寻医问药,就奇迹般的自愈了。再见到涛子时,他坐在路边,见到我们站起来老远喊我对象的名字,问啥时候回来的呀住几天呀?我对象笑呵呵的逐一回答。我对象回过头来对我介绍:这是咱们涛哥。
没有七十岁的公公突然得了脑梗,胳膊腿的栓住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但是嘴好使,大呼小叫支使的婆婆溜溜转,一不如他意就破口大骂。
每次婆婆就各种诉苦————
你爹要累死我,白天黑夜不让我睡觉,我整天给他换洗。
我死了他都死不了。要不,我买包老鼠药给他喂上吧?我就是药死他,你们也不会去告我吧?
婆婆说归说,把公公这个病人伺候得还挺白胖干净。此情此景让我想到了二十年前,我坐月子的时候,她飞扬跋扈地说:我不是伺候人的人,我也不会伺候人。
想到这儿我没忍住笑,笑得酣畅淋漓,笑得满眼泪花花。
老公看了我一眼说:你傻笑啥?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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