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够儿(一)
二娃家收留的这娘儿俩,娘死后,撇下个孤苦伶仃的闺女。这闺女叫够儿,老家是豫东人,家里有娘和哥嫂。遭荒年哥哥饿死,嫂子改嫁去了别人家,母女俩眼看要饿死,趁夜晚偷偷踅摸出来,一路颠沛流离来到豫南,谁知这里灾荒境况胜过家乡。娘经不起饥寒交迫的盘搅,连病带饿,到三道沟村时,娘已是浑浑噩噩举步艰难了。娘去世后,二娃娘说,这闺女无家无恋可怜的很,横竖都是个饿死,爽当咱就死一坨算啦!
二娃去食堂打饭,队长在粥锅旁郑重地给炊事员交待,二娃家添一口人,菜汤给他多打点儿吧。炊事员花笑二娃说,添这一口算是你啥人呀二娃?能说上来我就给你多打一点儿。二娃红着脸吭吭哧哧地说,我也不知道。
死里逃生的够儿无复他想。一家人一点也没另眼看待她,从食堂里打回的稀菜汤总是均匀地分给她一份,二娃娘还时常趁她不注意往她碗里倒一些。够儿虽然没说过一句感戴的话,但她早已把这家人看作自己的亲人,跟着二娃和要儿伙着喊娘。日子虽然清苦,一家人却也雍睦和谧。
上级拨下来一批救灾粮给三道沟村,是十几麻袋的红薯干。头天下午红薯干才码进的仓库,第二天早上少了两麻袋。队长带几个人像搜查土匪特务一样,挨家挨户翻了个遍,终是没见一点蛛丝马迹。队长指派几个劳力夜里轮流看守仓库,白天把红薯干一包包地抬出来,先用碾子压碎,再派几个妇女推磨把红薯干磨成面。二娃问队长,俺家那个够儿是外来人,能不能参加推磨啊?队长说,队里缺的是老力,她只要愿意干,和其他人同工同酬。
生产队原来有拉磨的驴,饥荒最厉害的时节,队里把驴杀肉分给大伙吃了,没了驴,磨面就得用人推。驴拉磨是独个干活,人推磨是一群齐上。三五个妇女有的拉,有的推,虽然磨扇沉重,但上的人多,也就只有转圈遛腿的功夫。相比而言,筛面是个苦活儿,一干就是一晌,没人替换。够儿干活很卖力气,她把袖子卷得高高的,专拣筛面这种最脏最累的活干。筛面时细细的红薯面粉从面柜里飞扬溅荡出来,把她呛得缓不过气来,头发沾染得像个白毛女。放工回到家里,她脱下褂子抖擞几下,竟然弄得一地都是白茫茫的,特别是卷起的袖管儿里撒落的面粉最多,把二娃娘心疼得不住口地絮叨。
够儿从此就把筛面的活儿包下了,别的妇女看她最吃累,要和她换换班,她执意不肯。乐得大家都愿意和她一起干活。每次放工回去,够儿都轻轻地脱下褂子,对着面瓢仔细地扫下褂子上沾染的面粉,卷起的袖管里有时会抖出一二两面粉来。过些时日,面瓢里渐渐积攒有一二斤红薯面。
二娃娘得的浮肿病还没好利索,又患了伤寒病,一会儿冷一会儿烧的,还不住声地咳嗽。够儿想给娘做点改样的东西吃,可屋里只有两三瓢积攒来的红薯面,做饭的铁锅早被砸碎弄去炼钢铁了,想熬些红薯面稀饭给娘喝都作难。二娃说,去食堂打饭的那个瓦罐子拿去刷刷,看能不能搁火上烧些稀饭给娘喝。二娃娘听见,连忙摆手低声说,可别戳马蜂窝子啊!庄东头刘瘸子夜里烧些茶喝,队委会干部看见他屋里冒烟了,不是弄去斗争啦。因为是富农成分,还被干部扇几耳巴子呢。
更深人静,够儿和娘睡一起,听娘不时微弱的呻吟,够儿于心不忍,悄悄地起来,往瓦罐里添些水,抓两把红薯面搅在罐子里,找来三块坯头,把瓦罐坐在上面,生火煮起来。烟气把二娃娘呛醒了,问道,妮儿这是弄啥哩?够儿柔声答道,给娘熬些稀饭喝。二娃娘惊诧地说,哎哟!傻孩子,你不知道深更半夜烧火冒烟犯忌讳?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嘭嘭的敲门声。够儿连忙捧起瓦罐,用脚跺灭火苗,可手里的瓦罐无处藏放,二娃娘慌忙说,快拿过来揣被窝里!瓦罐刚藏妥当,门已被踹开,煞白的手电筒光亮直直地照着够儿的脸。三四个人涌进屋里,生产队长厉声问道,深更半夜的,烧火弄啥?够儿一时语塞,二娃娘说,俺冷得慌,拢点火烤。队长不信,说,哄三岁小孩儿吧!三四月间天气还冷啊?二娃娘声低气短地说,肚里没食儿,身上就冷噤嘛。民兵队长嘿嘿冷笑说,烤火是假,弄食儿吃是真吧!队长说,光说不算,搜查搜查。电筒照到二娃和要儿的地铺上,二娃正睡眼惺忪地呆坐在那儿,要儿吓得拉破被子把头蒙得严严实实的。破箱子被打开,里面除了破布烂套子,还有一坨用布包着的面粉。队长打开布包,捏了一点面粉放嘴里咂了咂,呸地吐了一口,冷冷地问,这红薯面哪儿来的?够儿颤颤地回应,磨面时我身上粘的,回来扫了扫,攒了这么多……。队长跺脚发怒道,我平生最恨贪污盗窃多吃多占!这红薯面说不定与那被盗的红薯干有关联!老实坦白吧,是谁干的?屋里瞬时死一般的寂静,民兵队长来回踱了几步说,二娃他娘瘦的一风能刮飞,给她一麻袋红薯干,她也扛不走。够儿人生地不熟,再说女人家也没这个贼胆。要儿人小干不了这事,只有二娃能干得出来。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把二娃带走!
三四个人过去拽二娃,二娃扭犟不服,厮拽成一团。二娃娘一把抱着队长的腿,惊恐地哭叫起来。队长用力一甩腿,二娃娘被拽出被窝,那被窝里藏着的瓦罐骨碌碌滚出来,罐里的稀饭水泼了队长满脚都是。队长大怒,喝问道,罐子里盛的啥?二娃娘哭着分辩道,那是俺的粪罐子。队长蹲下身子闻了闻说,为啥不臭?把打饭的罐子藏被窝里,分明是心里有鬼。这一回被盗的两麻袋红薯干有下落啦,把人捆起来!
大队部里,二娃被反绑着吊在屋梁上,两个民兵轮流用栎木棍子抽打他,把二娃打得嗷嗷惨叫,浑身净是青包紫痕。二娃虽是哭着求饶,却一口咬定没偷仓库,这样就招致更狠的拷打,后来二娃横死一条心,谁打就骂谁,亲娘八辈儿地揎。
黎明的时候,队长叫打人的两个民兵停下来,说你俩歇歇,也给二娃这鳖子一个反省的机会。队长把几个人召集到门外远处墙脚下,低声说,二娃这货从七八岁来咱三道沟,直到如今也没发现他偷过谁家一个岔鼻子针。要说吊起来打了半夜,真有偷盗的事恐怕早招认了。我看红薯干不像他偷的。就凭那一瓢红薯面定个偷盗的罪名,也确实有些那个……。其他几个人有的点点头,有的没吱声。
天已放明,几个人正在犹豫,突然看见够儿发疯似的从远处跑过来,手里还掂把切菜的刀,众人吓得四散跑开去。够儿并不理会他们,径直冲进屋去,一手抱紧二娃,一手用刀噌地一下把梁上的吊绳割断,二娃重重地坠落在够儿的怀里,够儿腿一软,二人同时跌坐在地上。够儿用袖子擦拭着二娃的汗水和泪水,二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呜呜地哭起来。
门外的几个人傍在门边,面面相觑,不敢进屋里。够儿霍地站起身,把刀刃紧压在自己喉咙上,怒目圆睁地说,快把俺哥撒开,红薯干是俺偷的。今儿个不放人,我立马就死给你们看看!队长慌了,说,妮儿,你可不能任性胡来哈,俺几个正商量着放他回去哩。你又认下这壶酒钱,更得撒开他啦。放人放人!
二娃被解了绑,一瘸一拐出门走了。够儿把刀当啷一下丢一边,拉条板凳坐下来,一字一顿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吧!队长几个人这才敢进屋来。队长虎着脸说,妮儿,你真是可着肚子长个胆!老实交代吧,你是咋偷走的两麻袋红薯干。一句话问得够儿热泪涌流,抽抽搭搭地说,队长叔,你从哪儿看俺像偷红薯干的人啊?娘从小就调教俺,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俺娘俩在老家都饿得刻刻要死了,也没偷过人家一粒儿粮食,难道说千里迢迢逃荒要饭的人敢去偷仓库?且不说俺娘俩摊上咱村里老少爷们这么大的人情,一个队里的老老小小都指望这点红薯干救命哩,俺要昧着良心去偷,不是连猪狗都不如了么?
队长盯着够儿看了一会儿,微微点头说,看你骨瘦如柴的样子,送给你一包也背不走!这事也只有二娃能干得出来。够儿说,二娃哥天生的胆子小,天一黑就不敢出门,起夜还攀着要儿跟他一起出去哩。队长说,饥寒生盗心,你能保证他不会偷东西?够儿肯定地说,我保证!民兵队长一脸的邪笑,酸溜溜地说,你又没跟他睡一坨儿,咋能保证他不会下夜嘞?够儿脸上骤然飞红,咬着下嘴唇,横了他一眼,说,你咋知道俺没睡一坨儿嘞?
队长蹲一边足足吸了两袋旱烟,末了,磕了磕烟灰,说,这样吧,够儿你也先回去,但这事可不算拉倒,还要继续追查。没破案之前,你一家老小那儿也别去!够儿立眉竖眼地说道,放俺回去?说话像吃灯草灰一样轻巧!平白无故把人毒打一顿就这样算啦?队长呼地站起来,老羞成怒地说,呀嗨!你个小妮子还倒找毛啊,打他身上了,你还能替他揭下来?另外几个人看麻烦越来越大,一起上去劝队长,外地的妮子,没知识没觉悟,别跟她一般见识。咱几个先走吧。
几个人拍拍屁股,一溜烟地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