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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小说史略》里鲁迅先生说“唐人始有意为小说”,然而《汉书》里早已给出小说的概念,曰:“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
什么是小说?我以为汉书这段话最圆满。即使读现代西方优秀小说我也多以此为准。现在得闲,再学小儿女抓周,漫无目的说几句话。写小说,读小说,可能都需要首先体会街谈巷议的氛围:
❶小知。街谈巷议的人对其街谈巷议的事有所知,有所不知,所不知多于所知。此之谓小知。正是因为小知,所以会热衷于街谈巷议;若无知,将无所谈无所议;若大知,若全知,则没有闲工夫街谈巷议,将缙绅持笏谋于庙堂。
街谈巷议的氛围和神髓在于以小知暗喻大知,寄托未知。小说之道在于烘托出未知之境。
❷欲言又止。街谈巷议的最明显的特点是欲言又止,说出来的是人所共知的,暗示的才是真意。
例如《世说新语·德行》:
[谢公夫人教儿。
问太傅:“那得初不见君教儿?”
答曰:“我常自教儿。”]
这是一篇好小说。小说诸元素具备,也明明白白叙说一件夫妻间家常事情,却又令人无限想见未知之状。以中国古典小说论,《红楼梦》写贾府,写大观园,明写则无微不至,然而其大者则是不可知之青埂峰与太虚。《西游记》可知者无非小妖小道,最后佛世界则归于无归于空。小说,必然要以有尽之言写出无穷之意。这也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凡用“无”字之诗,皆有浑茫之象,如无言独上西楼。
谢太傅到底如何教子育儿?释卷而后寻思不已。《红楼梦》有索隐派苦苦追查小说里的人物是现实世界的誰,为何而来,最终去哪里……种种探赜,皆在突破叙事的界限,直接元叙事。元叙事,归根到底是记史,也就是把小说升华到史传,稗官野史上升到正史。
司马子长著史记,抒孤愤,究天人之际。抒孤愤即表达自己的审美与嫉恶向善,究天人之际则往往只可意会。当今小说则流行零度叙事,这与史传不同,也异于稗官小说;怀疑是误解零度叙事:零度叙事今人往往理解为中立冷静的叙事语调,以零度为温度0℃;实际上零度叙事是回到事物本身,0°=360°,立足原点直写所见,极限变换后可环顾四象曲尽可知与未知之意。已知与未知,尽力互文。
当今小说误解零度叙事者,力作客观之媚态雕琢文本之内的叙事,却疏于营造言尽之后的360°无穷之意。《独异志》载:
“有人曾雕木为猫,以捕鼠。其猫机巧,鼠见之皆走。然另一人雕木猫,形貌粗糙,但以鱼膏涂之,置于鼠穴,群鼠闻腥皆出,竞相食饵,遂被擒,众人笑曰:‘彼雕虽精,不若此涂膏之猫也’。”小说亦犹此猫也,不唯求工,更在有味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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