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对决
“五百亩就像一只平底锅,想要掀翻这只锅,只要能颠得动锅把儿就成。这锅把儿就是三通口。”
春节后没几天,临时组建的拆迁指挥部会议室里,刘安国这样介绍此次工作的要领,也是近期工作的关键所在。
有人便笑称刘安国夸大其词,说三通口就六户人家,首先你弟兄俩一个是拆迁主要领导,一个是辅助拆迁的城管队长,你们两家的工作不需要做。其次,秦小篓是镇工办主任,她家的工作更不需要做。还有小篓的哥哥秦网,他家的工作也好做。仅剩下三户比较难缠,但项红不在家,她父亲的历史污点很多,连哄带吓,轮番开导,让他就范并不难。大侯最奸猾,但很识时务,应该没胆量为难政府。最烦心的是王侉子,上次没让他盖房子,已经惹恼了他,这次肯定会对抗到底。
对这些议论,安江却不以为然:“王侉子是大炮筒子,只要激怒他,就很容易抓住他的把柄,稍微用点技巧策略,工作并不难做。动员拆迁不能上纲上线,更不能上法律。大侯最是阴险,估计早就揣摩权衡了取舍得失,定会有恃无恐,很难搞定。但我们真的强制执行,相信他也没法抗拒。最难拿下的倒是项红,别看她一个姑娘家,心机不输男人,还见过大世面。要是她回来,一定会成为我们最大的障碍。”
一个声音小声说:“项红不用担心,她再厉害,一样会被刘书记压在身下。”一句话,便把知道内情的都逗笑了。
事实上,也正应验了拆迁办的推断。文礼和秦网首先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半个月后,两家同时搬出。因几幢安置房刚刚开工,文礼和秦网两家只好暂时住进了小篓负责的镇东窑厂。然后,刘安国弟兄也相继搬离。安江住进他的杂货店,刘安国则搬进了政府临时搭建的过渡房里。
经过拆迁办的商讨,决定给他们带头拆迁的几家嘉奖,奖励款项高达各家评估金额的一半以上。小篓知道后,并不看好这种做法,又不能干涉拆迁办政务。几次说服哥哥秦网一起拒收这份奖赏,秦网却并不在意,小篓为此烦闷不已。
更让小篓烦闷的,是孩子没抱回来几天,计生办的人就找上了门。说国家对**有严格规定,比如婚后五年未孕的,有医学证明不能生育的,孩子生父生母无力抚养的,等等多项条件,就算符合所有条款,也要先申请办理“收养证”。这些文礼都不符合,无疑触犯了多项计生法规。
计划生育历来是农村工作的头等大事。因计外生育被罚巨款的有,被扒屋拘留的有,累及家人丢官卸职的有,被强行绑去做人流或绝育手术的有。干部们因有法规撑腰,工作起来最是理直气壮,怎么做都不算过分,致人伤残丢命也早不再是天方夜谭。
好在小篓也是个镇干部,计生办还是给了她不小的面子,提议先将孩子寄养到外乡亲戚家,等全部符合条件了就办“收养证”,再把孩子接回来。
不知为何,一向镇定冷静的小篓这次一反常态,断然拒绝了计生办的好意,对镇长亲自登门劝说也置若罔闻,如同当初嫁给文礼一样果敢。明确表示:别说丢官,就算要饭蹲监牢,也会亲自抚养这个孩子,更谈不上舍弃了。
不过,小篓也没让干部们为难。主动缴纳了两万罚金,再让文礼辞职,自己边带孩子边坐等撤职通知。
妻子对这个孩子如此钟爱,更增加了文礼内心的不安,可这种不安永远只能深埋在心底,使得他也郁闷不已。为了缓解这样的压抑,辞职的第二天,文礼就跟着一群建筑工人去建造码头,每天挥汗如雨地透支体力,心情反倒好了许多。
看到一身尘土肌肤被太阳烤得焦黑的文礼,小篓很心疼,纵容他还是去厂里找个轻松点的事做,只要不当领导,别人就不会有闲话。文礼不从,说工程队的活想做就做,绝少受人闲气,自由痛快,钱挣得心安理得。
这话,文礼很清楚是对妻子的搪塞,坚持去五百亩码头打短工,其实是想在上下班途中能见到一个人,一个他迫切想见又没勇气直接去找的女人。从不少五百亩的工友口中得知,这个女人不久前已经回到了三通口,现在联合了五百亩仅剩的十一户人家,一起和刘安国领头的拆迁人员周旋对抗,对抗中双方的行为和对话每天都有更新,成了建筑工人最具吸引力的话题。
世事总是让人难料,文礼想见的人没见到,不想见的却找上门来。那晚刚走出工地,就被妹婿安江给截住,请他吃晚饭,说有要事商量。
文礼对安江从来都不亲近,若不是看在妹妹文文份上,话都懒得说,这次却鬼使神差般没有拒绝。
饭局设在码头工地上一家临时搭建的饭馆。文礼进去时,见到刘安国和五六个拆迁骨干也在,便要退出,硬被安江拽住不放:“一顿便饭,拉拉家常。”文礼说:“那就只吃饭,不说事。”
一桌人真就不说事,海阔天空,家长里短闲聊。却让文礼越发别扭,趁着酒兴对刘安国说:“我现在出卖苦力,什么也管不了。小篓也等着被撤职。找我有什么事,快点说出来,我还要回家带孩子呢!”
镇上一个副镇长也在座,摇头说:“听说柳主任也怀上了,是不?!为了一个没来路的孩子弄成这样,有点冤!”
文礼笑着说:“小篓昨天刚确诊,你们就知道了!消息可真快!计划生育的事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什么冤不冤的。”
接过刘安国递过来的一张打印纸,文礼以为是什么文件,扫了一眼却笑了。见上面写着:
1:不要和拆迁办的人讲理。因为真理永远都在他们那边,我们永远都是在无理取闹,所以,我们能做的,只有沉默。
2:不要提任何条件和要求。因为他们不仅不会少给我们一分一厘,而且还会故意让我们占不少便宜,更会要每一户保密各自贴补的钱款数目。我们提出的所有要求,一定都是不合理的,我们能做的,就是不发一言,面带笑容,表示理解并感谢。
3:拆迁人员上门,能避则避,实在躲不开就热情接待。不仅要端茶递水,扫地做饭,还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要房子还没被他们全部摧毁,只要人还没被压在砖瓦下面,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要去麻烦110和电视台,他们成天忙着汇报和采访大好和谐的形势,相当辛苦,根本不会有空理会我们这种小事。
4:见到拆迁人员登门,我们最好都变成聋子,瞎子,傻子和哑巴。绝对不要自作聪明,因为我们的智商永远都不可能超越他们的预测,所以,我们最好不听,不看,不懂,不说。
5:在拆迁人员面前,我们都是文盲。一不识字二不会写字。绝对不能用我们丑陋的名字,玷污了人民公仆高贵善良的眼睛。
仔细看完,文礼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谁写的?这么明白事理!这么有文采!难得有这样的一等良民,你们应该高兴才对。”
安江没好气地说:“五百亩还有第二个能做出这样的事么?!那几家现在都被她蛊惑了,成了一帮‘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主,随便我们怎么闹,他们都像断了气似的。现在,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文礼故意打着哈哈:“‘和谐拆迁’拆不了,那就来强硬的,直接用挖掘机掀了就是。”刘安国猛喝一口,苦笑说:“不饶弯子了。他们无非想多要点钱。想麻烦你去打探一下他们的具体要求。这事除了你,怕没第二个人能行。具体原因我就不多说了,你就爽快点,帮不帮这个忙?”
文礼笑问:“其实不用打探也知道,他们肯定要求公开所有拆迁户的搬迁协议和确切的贴补账目,你们敢真公开么?不过,刘书记既然抬举我,去试试也成,就是不知道能给我什么好处?”
见文礼这幅嘴脸,那个副镇长不快地插嘴说:“只要我们联合起来力保秦主任,她就不会被撤。再说,这次拆迁,我们也没亏待你和秦网,难不成你真想一辈子在工地做小工?!”
文礼陡然将酒杯砸在桌上,炸出一朵绚丽的火花,四分五裂飞散开去,众人纷纷惊叫闪躲着汤水和碎玻璃。文礼已跳起来一巴掌将餐桌拍得摇晃:“凭力气挣钱,我乐意!当不当干部,不稀罕!我们早就提出过不要你们的狗屁奖励。况且,贴补的钱还在账面上,我们分文没见。你他妈的和我谈条件,瞎了你的狗眼!”
副镇长也火了:“你他妈的算老几?看在秦主任份上,给你长点面子,你他妈的还真拿自己当人物了?!三天之内,啃不下那几根骨头,我跟你姓张。”
“好!就怕这话是屁眼说的,不是嘴说的。我等着看你们的本事。”文礼推开劝解的安江夺门而出。
去三通口的路上,文礼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没来由的惹一身骚,笑的是,那一通骂得真爽!
夜幕下的五百亩已被拆成一片废墟,没了路径。只有孤零零的几户人家,和两台挖掘机魔怪般散落在废墟里,黑灯瞎火的,不闻一声狗吠。文礼推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在散碎砖瓦间走了半个多小时,才挨到三通口。
三通口同样一片狼藉。王侉子房顶上的茅草已七零八落,木梁椽子都露了出来,已不能居住。项红和大侯的小楼虽还耸立着,却已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窗玻璃,院门早就不知去向,楼下大门洞开,且倾斜在地上,连摆设都算不上了。不用问,文礼也知道这些都是拆迁办的“杰作”。
但这里并不冷清,尤其是项红的上下两层小楼,灯火明亮,嗡嗡的小型发电机声,伴着吆五喝六的人声,老远就能听到。走进去才发现,几家钉子户户主都在这里,正围在一起打麻将。项红叼着香烟娴熟地码着牌,一副女赌鬼的派头。文礼视而不见,含糊地和众人招呼着。
正坐庄的大侯反应快,硬把文礼拉到自己位置上,让他替两圈,说输了算他的。文礼也不推辞,便打边简单说了下今晚的事,让他们小心点。
王侉子听了,气愤地骂:“狗娘养的敢硬来,我就跟他玩命。”
大侯满不在乎地说:“随那帮狗娘养的怎么玩,我们只要不签字,能把我们怎么的?!开发商出了那么多,到我们手里还不到两成,其余他们都想吞了!可没那么容易!为什么不把每家每户的评估账目公开,还不是里面猫腻太多。发电的汽油我今天刚拉回来,有十几箱呢,等会哥几个都拎一桶回去,他们真敢胡来,我们就放火,要死一起死,和他们拼了!”
文礼笑着说:“这可使不得!差不多就行了。他们干部也难做,不可能做到绝对公平。要是我们家小篓来搞,贴补说不定更少呢!”
王侉子插嘴说:“小篓不一样,做事比姓刘的公平得多。凭她不要那个带头奖励,就让人信服。她来搞,贴补再少我都签字。”
大侯附和说:“小篓做事没说的。她负责的两个窑厂,没听到一个工人有怨言。和我们同行都相处得很好,江心镇怕没第二个能做到。”
文礼笑对大侯说:“应该说没第三个能做到。”
众人愣了下,然后恍然大悟似的一起笑望项红。
自从文礼进来后,项红始终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地专心打牌,对文礼他们的谈笑充耳不闻。
大侯尴尬地拍拍头骂道:“小篓真可惜,我们只能说些风凉话罢了。要怪就怪狗入的计划生育,毁了多少人才啊!”转而又对文礼说:“听说你儿子漂亮极了,整个江心镇都在说呢,过了拆迁这事,我们都要去讨杯喜酒喝。”
正说笑着,项红打着哈欠站起来对大伙说:“看来刘安国他们这回真急了。这几天晚上留当家的看着就行,老人孩子都留在窑厂住着,别回家来,免得给吓着。家里不方便的,暂时就住到我和大侯家来吧。实在不行,也别挺了,都把字签了吧。我要去苏城几天,处理点急事,明早六点的车。”
大侯奇怪地问:“怎么突然要走?过几天不行么?”
项红说:“苏城的租房要退掉,已经耽误好长时间了,不去交接下不行。你们继续玩会,我先睡了。”
看着项红隐没到走廊深处房间里,文礼也心满意足地告辞出来。看外面微风习习,光华如水,不用说,明天肯定是个晴朗的大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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