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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跳梁老丑 于 2025-3-25 15:36 编辑
年轻时候记忆超群。一半为跳农门,一半满足虚荣,疯一样读书强背训练记忆。不光四大名著前二十回、英语课文篇篇能背,连苏联作家的名字都能随口念出十几个司机,被讥笑为107国道边餐馆儿的跑堂。
父亲是教师,希望我长大了成为一个学者,不至于像他一样穷困终身被人轻视。当然他更反感我现在从事的职业。为了达到自己心愿,他给我增加了太多与那个年龄不相适合的负担——虽然比起现在的孩子,我仍然幸福得多。如果30年前,你在某个山村门口的晒石板边路过,看见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屁孩,一边哽哽咽咽地流泪一边怪腔怪调地用乡味普通话背诵《唐诗三百首》之类的,那就是我。
这几年有点阿尔兹海默,记忆力大为衰退。人名健忘,事更难记,人事之间的关联基本是张冠李戴。与人吹牛,关公战秦琼的典故不少。有人警告说,下次再把他与别人搞混就要打破我的狗头。
范仲淹是比较喜欢的古代作家,我猜他是宋朝的。提起他是因为刚才有人说到“先天下之忧而忧”,然后想到《岳阳楼记》。“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滕子京此人,正史上说他“在池州、青阳的名声和人民心中的地位至高无上”,可惜没有详细政绩加以说明。但在我记忆中,恍惚数年前看一本老书,说他是有名酷吏,待民严苛,为政声不择手段。看来古今官吏一脉相承,岳阳楼也该是个政绩工程。只是那时候不兴豆腐渣,这个政绩倒很成功。
写《岳阳楼记》的时候,范冲淹并没有去过巴陵、看过新楼。他与滕子京同科进士,相当于中央党校同学,关系很铁。老范酝酿良久,展了地图在桌上,三碗黄汤下去,《岳阳楼记》出来。难得这份情谊,更难得这份文采。凭想象写一个东西容易,难在没人说你失真,更难在借机抒情达意。我自认写帖不如老范。
一直想去西藏、九寨、周庄……想象过一万次他们的样子,该是如何让我沉醉、痴迷、空灵、震撼,甚至生了此生不再还乡的念头。但我不能写出一个字。我不在那里。我不能描述那里。这跟我在,但我无法描述是不一样的。这是一种十分真实而扯淡的忧伤,是另一种乡愁。
苏东坡曾有过类似的困扰。那时的名胜,他似乎最钟情庐山和钱塘江。“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可以看出那种急切和向往。当然他最后去了。古人所受的束缚比今天要少得多,除了交通运输,没什么社会化的压制让人无法出行,人人都有一颗说走就走的心。
“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朝思暮想的地方去罢,他就这样总结。什么烟雨迷蒙,什么飞珠溅玉,全都是多余。就是这样,不过如此。这多少能给不是没钱就是没时间哪儿也去不了的我一丝安慰。天事地事大不过饭事,无非吃饭穿衣罢了。
但其实不是这样,并非不过如此。苏学士行遍千山,以他的文采尚不能表达,大概是因为确实已经没有语言可以描述。不是不想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到天大的纸。他用“无一事”三个字,宣告了前人一切描述的肤浅和失败。那种美与震撼是透到心底,超越表达的。因为“无一事”,所以独一无二、无可取代。如果哪天你去了,还敢说话吗?看过了,哭一场,转身离去。不带走一滴雨雾,不留下一丝痕迹。
苏东坡与佛有缘,论成就该能超越弘一。所以这四句诗,应该更有很深的禅味。“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朝思暮想啊彻夜难眠,八苦之最思不得。“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等到看见又如何?——庐山烟雨起,钱塘江涨潮。禅师只有暗示不作解释,全靠我们自己埋头啃嚼、反刍、体味,达摩之后已经没人能辩才无碍见机说法了。
把这首诗作为个人签名,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仅仅是因为喜欢。也许哪天有了其他感觉,就又无情地撤了下去。人是非常敏感善变的动物。范仲淹对着地图写岳阳楼记,苏东坡行遍千山不过如此,我的悲欣交集又算得什么?
剖心挖肝的絮叨,苦口婆心的劝解,反反正正的分裂,想来也是多余吧。一时兴起的时候,许会流露出那刻的性情,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兴趣索然时,便如锁爷的签名了。“日长似岁闲方觉,事大如天醉亦休”,三两杯淡酒,能厮混一天光阴,浇灭万种忧愁。
也不排除这样的情景——跳梁老丑冷不防冲上来一声大喝:呔!——你这个腌臜泼才,当心本版版咔哧了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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