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不久后就是黄明节了。陈二嫂传堂主的话,休息半天。大家依照惯例,三三两两穿堂过户走到花园里去。完节堂的围墙高大森严,内部虽没有那么巍峨,也是色泽晦暗,风格端肃,就算回廊也是横平坚直,偶有必须转弯的,也做成一个截然的角度,像几何学上的锐角,尽力避免轻柔转折的风致。但花园却是一个例外。那是堂主梁青璇亲自监工修成的,镇江半数奇花瑶草被收在这里,占了完节堂将近四分之一的区域。整修时颇惹起一些保守士绅的非议。堂主全不理会,但凭己见,多方募捐,还贴上了自己不少积蓄,方才大功告成。
这时恰当花季,春日正好,园内名花异卉争彩斗艳,假山竹篱间隔其间,衬着满园碧树芳草,将衣装简素黯淡的众人比得倍加落寞。然而众人只觉开心,毕竟在陈二嫂的提议下,花园平日深锁,除了堂主能在此休憩,不让一人出入。一年里难得几次深入禁地饱览风光,终究是件让人愉快的事儿。
众人如出笼之鸟——其实还在笼中——各找交情好的,呼姐唤妹,寻张觅李,在诺大的花园里说说笑笑。陈二嫂眉头皱起,向堂主进言:“堂主,节妇该当净心慎言,看她们这狂浪样子,下次最好别让她们进园了。”堂主微微一笑说:“难得散心,随她们去吧。这园子很大,你看不惯听不惯,我们到那边走走。”陈二嫂只得躬身称“是”。
杨淑娴与静秀春花夏荷冬妈一道,边走边细细赏玩。杨淑娴因许多花草可以入药,多识其形、其性,笑着为她们讲解。她口才甚佳,大家听得有趣,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堂主、陈二嫂和稍微落后跟随的秋婶尽收眼底。堂主笑道:“二嫂,你叫她们都过来。”
陈二嫂便令秋婶传了众人上坡——花园中间有一隆起的土坡,可谓山上之山,方便视野更阔,瞧得更远。杨淑娴等便忙赶来问堂主有何垂询。堂主笑道:“没有什么事,看你们说得热闹,大家一起闲话过节。”
说到过节,杨淑娴笑着忆起儿时和父亲登圌山过黄明节的旧事。堂主道:“你可知黄明节的来由?”杨淑娴说听父亲讲,秦始皇一统天下后,春暖花开时节东巡到镇江,见长江之滨高山耸峙,形如巨龙,瑞气升腾,心中大悦。为了留住这份瑞气,便赐名圌山。周边百姓逐渐地形成了清明节后第一天登圌山、祈福佑的习俗,这一天便叫做黄明节。陈二嫂插嘴说:“不对吧,我听说是秦始皇见这里地貌特别,风水太好,怕威胁到他的皇位,才把瑞山改名圌山,把‘瑞’气锁在框里,成了个‘圌’字。”秋婶忙也附和。杨淑娴说:“始皇并六国,定九州,这样大气概的人,要是在这样的小事上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以为做文字游戏就能免祸固权,也未免太没有气象了。”
堂主在心里喝了声彩。陈二嫂嘴不饶人,紧跟着就问:“那这传说是怎么来的吗?总不成是我现编的吧?”杨淑娴不露敌意,淡淡地说:“想是秦始皇后来骄横残暴,百姓不满,便把那些有的没的全扣在他头上,发泄一下胸中怨气。这也是人情之常。”陈二嫂侧目斜睨说:“就你杨监事知书识字,懂得故典,我们都是无知妇孺。”杨淑娴笑道:“淑娴不敢,比起堂主渊博,我是自愧不如。”言下之意,比二嫂你胜出不少。可是这话不易反驳,总不能说自己比堂主还强,陈二嫂只得冷笑不语。
春花伶俐机变,这时便笑着打圆场岔话题说:“我们镇上现在还有人说呢:‘黄明登圌山,瑞气保平安’。”夏荷最怕人吵架,哪怕不是冲着她的她也气短心慌,便顺着春花的话继续岔:“我也听过,叫做‘黄明登圌山,腿脚不发酸’。”
大家说起这个,兴致均高,连秋婶都说她们家长辈每到黄明节就泡馓子叫全家吃,边吃边说“黄明家家吃馓子,噼里啪啦好日子”。大家听得都笑了起来。
她们所处的这座山与圌山东西相对,加之又在土坡上,又更高了数尺。堂主命将西洋望远镜拿来,远远看了一下。
望远镜在众人眼中还是稀罕物件,大家啧啧称奇。堂主看了,脸色不愉,给陈二嫂、杨淑娴看了看。圌山上一片沉寂,林木也似不及往年蓊郁,别的也没什么特别。二人均不知堂主情绪何以忽然低沉下来。
堂主叹道:“往日过节,对面山上游人济济,不仅本地,扬州那边也有不少游客特意赶来。如今……”她想到国事日非,风雨飘摇,骤然充满了担忧焦虑。陈二嫂轻轻劝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车到山前自有路。”堂主忧色溢于言表:“来日大难,路在何处?”杨淑娴因二嫂在侧,不好明说,只作自说自话一般:“还是要早做打算才好呢。咱们这的地形,万一被人一围,就像箍了个铁桶……”陈二嫂忙道:“你胡说什么?身为监事,动摇人心!”堂主伸手止住,欲言不言,只想:“要真到了那一天,闭着眼图侥幸吗?这是上天要逼得我违反堂规,违反祖训,走那条不得已的路吗?”
她的神气十分复杂,杨淑娴见了颇为疑惑,想难道堂主有难言之隐?还是对未来的危机另有安排?
午间众人如平常时那样聚在餐堂吃中饭,一张长方的大桌子,每人有固定的位子,除堂主、陈二嫂,最近加了杨淑娴,饭菜端到她们单门独户的居所自吃,其他人都是聚在一起。今天过节,蔬菜的种类比平时多了一样秧草,还有一个小炒肉丝。大家安安静静吃着,有时也会有坐得近的互相交头接耳说几句话,声音不大,也不会有人当真去管。
夏荷不慎溅了小半勺汤到秋婶的衣服下摆,秋婶心疼新衣裳,立时跳起来质问。她这一阵跟着陈二嫂,眼看着杨淑娴一系声势日涨,人数日多,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时也是有意无意间发泄郁闷。春花精细;冬妈是个大炮筒子,堂内只畏堂主、陈、杨三人;静秀是众所周知的杨淑娴的好妹妹,要借机生事,最好的人选莫过于夏荷。
夏荷先还解释,架不住秋婶话越说越难听,渐次有挑衅和辱骂的苗头,不禁哭了。冬妈看不过,帮着夏荷理论。对面又有节妇帮着秋婶讲话。春花冷笑了两声,给夏荷擦脸,说“这有什么哭的,你说她不听,请说话比咱们管用的人来就是。”秋婶头皮一麻,正想拦阻,不料杨淑娴恰好此时过来同众人闲话。
杨淑娴不像堂主自持身份,陈二嫂高高在上,而是经常午晚两餐时来与大家聊天,有时还带着自己的那份饭菜过来与大家同吃;这时一见众人脸色,知道又有了事故,便问怎么回事。秋婶抢着派夏荷的不是。
杨淑娴看了看她衣服说:“这有什么,回头派粗作拿到城里找人专门浆洗,晒干了就和新的一样。”秋婶不服说:“汤里有油……”冬妈是个直肠子,当下便舀了一匀汤从左到右亮给大家看:“这一碗汤里有多少油?亮透透的,赶上水了。”春花哧的一声笑了。
镇江风声很紧,各类生活供给渐渐不如以前,乃是公开的秘密,秋婶这一发难,竟揭开了本来心照不宣要捂着的盖子。饭食是陈二嫂管的,春花敢笑,别人却面露尴尬。杨淑娴也不便多说,安抚了夏荷、秋婶两句,私下叮嘱静秀给王照祥送饭,宁可她这边俭省些,要保证王照祥受伤之人的营养。
午后黄明节的半天假就算放完了。众人又恢复了千篇一律的节奏,有的做体力活,有的看《女则》《女训》或《阿弥陀经》。杨淑娴天生精力旺盛,从不午睡,饭后便在桌前研究丈夫留给他的《本草》节选。
中药的世界永远那样稳定、祥和,隔着书页仿佛能闻到宋家药房的药草香。微苦的,又颇醒脑,像一切有益的格言。家林,究竟人在何方呢?如果万幸他能回到镇江,要打听她的行踪该是很容易的。他会来接她吗?完节堂会允许她来而复去吗?众姐妹失去了她,群龙无首,又要受陈二嫂她们欺凌摆布了吧?可是,她笑了笑,哪来的这种两难选择?家林要过多久才能回来还不知道,甚至他是生是……她不敢再想下去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
有人在外笃笃笃轻敲了三下。杨淑娴合上书页,问是谁?外边说是春花。杨淑娴这一干姐妹里,春花要算是第一个既有胆略又心思细密的,于公于私都是膀臂,忙起身开门,迎她进来。春花笑着说:“你还亲自开门,说声‘进来’,我顺脚儿就到了。”其实这也是她喜欢杨淑娴的地方。地位不论是高是低,杨淑娴待人的态度始终如一,她和冬妈私底下说过,这种人是能干大事的,不像那些个轻狂之辈,稍有迁升,就不知道几斤几两,恨不能把眼睛长到脑门子上。
杨淑娴看她手上还捧着盆水仙,笑道:“这是做什么?来坐坐就是,还带花儿来。”春花放下水仙笑道:“是大伙儿的心意,托我带来的。刚巧又逢过节,就当节下的贺礼吧。好在不值钱,不怕人褒贬。”杨淑娴看那水仙,白绿相间,花叶扶苏,清雅绝俗,十分喜欢,连连道谢。春花笑道:“你对我们的照顾,抵得上一百盆水仙。”提到上午说圌山之名,夸杨淑娴又下一城,定然在堂主心中又添了几分好印象,“到底是你们读书人家,凡事说得出个子丑寅卯。只不过这么一来,陈二嫂又更恨你了。你得加意提防才行。”
杨淑娴抚弄着叶子说:“只要对方不苦苦相逼,大可相安无事;但无事不惹事,有事我也不怕事。我如所料不错,二嫂很快就要来为秋婶出头了。”
春花一听,毕竟对陈二嫂忌惮,忙问如何应对。杨淑娴把药吊子煎的药倒下一碗说:“凉一凉,就是时候了。”
春花没听懂,早听得陈二嫂的脚步声在外响起。一行四五人不请自入,却没有秋婶在内。杨淑娴让座,陈二嫂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中午的事,是谁的错,你知我知。”杨淑娴给药吊子熄了火,拿小团扇给桌上的小碗轻扇着说:“二嫂,夏荷并非故意,秋婶性子急些,我也没深责她。至于她在你面前怎么形容,有没有添枝加叶,我就不敢保证。”陈二嫂大咧咧在杨淑娴平素坐的椅子上坐下,扫了眼《本草》,又看看那碗药:“秋婶碎嘴子为人却是直来直去,不比有些人心术不正,喝多少药也治不好。”杨淑娴端起药碗在鼻边过了一过说:“你以为这碗药是治病的吗?”顿了顿才说,“是调理滋补元气的。二嫂动辄暴怒,阴虚火旺,如果信得过淑娴,不如让我为你施药,扶正祛邪,固本培元。”说着把药碗递了过来。陈二嫂一闻味道已生嫌恶,更哪堪对方话里话外的暗示,手一扬,“啪”的一声,药碗碎裂。春花与另四五人皆吃了一惊。
杨淑娴声音也抬高了:“我一片好意,你何以以怨报德?”陈二嫂怒道:“秋婶的事,加这件事,咱们老账新账一并算!”
忽听得左边传来声声木鱼声,敲得比平时响亮不少。陈二嫂猛然省悟,完节堂只有三人住在上首,她居左,杨淑娴居右,堂主居中。杨淑娴这间房里闹出动静,堂主不需任何人通风报信,也能耳闻。再加上春花等早晚会去添油添酱,原来煎药送药是对方早就设计好了来激自己失态的。她从椅上缓缓站起,高大的影子似乎笼住了整个房间:“杨淑娴,我小看你了。”杨淑娴平视着她说:“我却从不敢小看二嫂。”陈二嫂重重哼了一声去了。那四五人垂头急急跟出。春花忙传人来帮着收拾一地狼藉。
过了几天,堂主传令,监事与司事平起平坐,不分高低,给杨淑娴增加了几项权限,又特许她阅读新文学书籍,只是事先要经堂主本人先大致审阅。消息传到时,陈二嫂在为陈文龙裁衣服,杨淑娴在室内仿着宋家林曾经教过她的体式写新诗。她也是完节堂里第一个用钢笔的人。陈二嫂飞针走线,不动声色,暗忖:“不扳倒这个狐狸精,誓不为人!”杨淑娴流丽地在纸上沙沙地写着,文思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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