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于青桦篇)
光阴如同长江水,倏忽之间,过去了两年。这两年里,颜皓初越发老了,颜明玉参与救生诸事反倒越来越深。想起之前,竭力劝父亲放弃六代家传,没想到大半事务落到了她手中,也真好笑。
最近颜皓初听说一场大水将至,颜家又独木难支,一急之下病倒了。颜明玉思来想去,别人是绝无可能与颜家站到一起的,唯有这个人,却有一线希望。七百多个日日夜夜,难道当真就磨不平误会带来的激愤?多炽烈的恨怨也该冷却了吧?
她这么自我安慰着,走到西津渡附近的码头边。不远处,水生和小莲瞧着她的背影,不约而同叹了口气。二人一怔,不约而同互问:“你叹什么气?”小莲先掌不住笑了,水生也跟着她笑了。
小莲道:“我叹气,是发现小姐不像从前了。这才两年哪,你不觉得她好像大了好几岁吗?”水生微微点了个头说:“还好她素性洒脱,换了寻常柔弱女子,怕要整日以泪洗面。”小莲道:“她一腔心意全放在红船上了,这倒也好,虽然没有那样爱说爱笑,却另是一种……一种……”她书读得少,心里有话,嘴上形容不出来。水生替她说出:“飒爽。”小莲拍手笑道:“就是这个话!”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天色已暗,行人渐少,小莲道:“老爷生病,小姐和你都不在家,货船到了,可把我急坏了!”水生笑道:“老爷小姐都夸你现在是半个当家的,验货卸货这点事还能难得住你?”小莲嗔道:“还说呢,你一大早去了哪里?怎么不告诉我?”水生竟是有点窘迫:“我去……我去有点急事。”忙岔开话头说,“船上货都卸了?”小莲一指江边:“还有一趟就卸完了。”鼻子嗅嗅说,“好香!”水生挡住她伸过来的小手说:“小姐大早出门就没好好吃饭,这是她最爱吃的宴春包子。”小莲缩回手说:“我还以为是给我的。”水生不忍心道:“要不,你先吃一个?”小莲道:“我在家吃过‘京江脐’了,还是留给小姐吧。”水生赞道:“真懂事。”小莲叫起来说:“喂喂喂,我都16岁啦,你比我才大几岁啊?充什么老!”水生被逗笑了:“好好好,你是大姑娘了好吧?”小莲侧头看看水生,水生不自在地摸了摸头说:“怎么,我头上有草?”小莲左右看看,确定无人听见,忽然笑道:“水生哥,你是不是以为我喜欢你?”
水生活生生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起来。这丫头人小鬼大,竟然看穿了他的心思,更要命的是居然不遮不掩地问了出来。
小莲边给他捶背边笑道:“我拿你当哥哥,才跟你说说笑笑,你可别想歪了。我们两个心里,各有各的人。”水生脸比小莲更红:“女孩子家,也不害臊。”小莲笑道:“你个大男人,倒比我会害臊呢。有什么呀,科举考试都取消了,革命党都出来了,这个世界变得这么快,说不定还有更大的变化要来,我们诚诚心心喜欢一个人,还要像以前那样躲躲闪闪的吗?就不能也变一变?”水生望着她笑道:“小莲,你让我刮目相看!”他停了一停才说:“让我猜猜,我们小莲的心上人是哪一个?”
正说到这里,只见颜福、颜寿和几个精壮小伙拿着扁担、麻绳走来。小莲眼中刹时亮了起来。水生被这光照亮了,只觉得人世间的美好,莫过于此。而她能这样大大方方显露爱意,又实在令他羡慕。
水生上前道:“两位兄弟,这几位新来乍到,要跟他们交代好,绸缎不能沾上水,酱醋要格外小心。”颜福、颜寿道:“都说了。”水生道:“我们去码头看看。”他带着伙计们走远。小莲瞧着颜福的背影,嘴角掩不住笑意。
旁边有人咳嗽一声,她正了正脸色,回头看去,见是任中堂,忙行礼问安。任中堂笑着虚扶一下,看看水生等三人,又看看小莲:“水生今年快上二十了吧?”小莲笑道:“下个月的生日。小姐说他辛苦,跟我合计要好好给他做个整生日呢。”任中堂“嗯”的一声,显然对生日的事心不在焉:“他不是本地人吧?”小莲不疑有他,仍是笑着答道:“本来我也不知道,还是有一次老爷叫水生去京城迁祖坟什么的,刚好被我听到,我告诉小姐,她还诧异说没想到水生还是京城人氏。原来小姐也不晓得。”任中堂笑了一笑,缓步上前,脚步明明不快,却有如行云流水,只一瞬之间已追到了水生身后。
水生常年与江水、悍匪打交道,耳聪目明,这时直觉背后有人,霍地转身,与任中堂四目对视。任中堂伸手抓出,水生对他本无敌意,又是出其不意,闪得甚为狼狈。任中堂一抓既出,次抓随至,瞬间之间,连出四招,第四招上,出手如电,水生终于避不过,被他拿住腰间衣服。水生刚叫声“任中堂”,任中堂并指如刀,在他衣服上划了个圆,割下一片正圆形的衣衫。这可比撕碎衣服要难上十倍,一手阴劲堪称出神入化。几个小伙子不知厉害,水生和颜家两兄弟不禁变色。
众人不解其意,任中堂直勾勾盯着水生腰际一小片朱红胎记,半天才回过神来。这当儿江边除了颜家货船,来往闲人极少,他双目炯烔,直接问道:“水生,你本家是不是姓许?”
水生姓许,还是前不久颜皓初告诉他他才知道,为的是年将二十,身世不可再瞒,至于知道身世后何去何从,由他自决。任中堂又如何得知?眼看任中堂神情特异,他便小心答道:“水生自幼父母双亡,不知姓氏,将来或许就随了颜老爷,算做颜家的人。”
任中堂心念一转,笑道:“志向不小,心比天高。”水生不懂,任中堂侧头看了看江边等候的颜明玉,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水生原欲辩解,忽想起方才小莲的话,时世已然大变,也许主仆之间也能打破森森壁垒?更何况,如果他选择冒险在小范围内公开身世,他的出身并不辱没了颜家门楣。
水生不说话,等于承认。任中堂不再多问,一切了然。此刻有人在旁,不便动手,并且水生的心思爱徒颜明玉知不知道,知道多少,尚还存疑。找了这么多年,不急在一时三刻,今天为了确认水生身份,已然泄露了武功,以后万不可再唐突冒进。他边筹思边拍拍水生笑道:“老夫试试你的身手,小一辈中敌得过你的该当不多,有你在我干女儿身边,我也放心了。”径自走开去了。水生听得云里雾里,只诧异这位退居原籍、打发残生的朝廷前高官,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大高手。
他按捺下隐隐的不安,走到颜明玉身边说:“蒋老板还没来吗?”颜明玉一笑:“也许你该问,蒋老板会不会来。”水生道:“他亲口答应过我的。”颜明玉笑着说道:“亲口许诺,又再推翻的,我们见的还少吗?”水生听出她是在说颜蒋两家的婚约,胸口一酸:“小姐,我未经你许可擅自约他,你怪不怪我?”
颜明玉一直落在江上的目光收了回来,落在水生身上:“自然怪你。”水生一愣,颜明玉蓦然笑了:“怪你竟会问我,怪不怪你。”水生想了想,也笑道:“小姐说话,总是出人意料。”颜明玉笑道:“你代我相约蒋家,也是因为他家本是扬州望族,蒋雨轩接过商号之后,生意兴隆,声名远播。我们要组建船队,唯有跟他们联手才能事半功倍。你做的是我想做的,此刻未做,说不定过两天也会去做。你处处为我……和父亲着想,我要是怪你,成个什么人了?”
她这番话说得十分诚恳,水生不禁感动。两人默默望着长江水滔滔东流,如同人生不可复回,均涌起一种又通透豁达,又感慨沧桑的复杂意绪。
江上现出一个小黑点,二人同时看见,心中同时升起了指望。片刻之间,黑点变大,再到近处,已大致看出了船的轮廓。那船越驶越近,却不曾往码头这边,水中一折,径自往待渡亭去了。
水生道:“那是……”颜明玉点点头说:“雨轩的船。”她对蒋雨轩的称呼变了,一字之差,水生敏感地捕捉到了,心口像压上了小船中常备的那块压舱石。说不清是心灰意懒,还是意欲成全,还是仅仅想促成两家携手救生,他清清嗓子说:“你现在就去见他吧。他选在待渡亭,应有深意。”
他少见地不称她“小姐”,她也敏感地捕捉到了,但这根心弦只被这事轻轻一拨,奏出的音乐却化为了待渡亭旁的小贩叫卖。她走到那里,在暮色中看到了蒋雨轩的身影。他还是很瘦削,可能更瘦了,侧头观看亭上对联时,鬓角边依稀有几根白发。是幻觉吗,还是他也为情所苦?虽然于事无补,但如果他的心境同她有那么一两分相似,她也就有了一份凄凉的满足。
“雨轩。”她叫了一声。
蒋雨轩回过头来,未语先浮起了他特有的友善的笑。两年了,她在梦里也没见过他开笑脸,不料今日重现。她耳边仿佛响起了两年前那熟悉的叫唤:“香醋——”“回卤豆腐干唻——”“麦芽糖——吃啊!”“水晶肴肉——”
二人相对,颜明玉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她又叫了声“雨轩……”刚分开的那一年,她曾无数次设想过重逢的场景,每一次都会颤栗,奇怪这场景真的来了,她反倒还算平静。蒋雨轩的口型似乎要叫“明玉”,但旋即改口说:“颜小姐有何见教?”
她的变化着实让他吃惊。她脸上调皮促狭的天真褪去了,亦正亦邪的劲儿淡化了,从身形到面貌,到一身利落的装束,处处显得英姿飒飒,连个子都仿佛长高了些。她立在那里,颇有卓然之感,隐隐然有了颜皓初全盛时期的大将之风。
先前水生和小莲也在议论她的变化,可他们日日与她相见,这变化还不怎样显著;蒋雨轩与她全然断了来往后骤然相见,却猛的吃了一惊。她更令他欣赏了,同时又令他失望。欣赏的是她出众的风采,明艳中不乏豪迈;失望的是没有了他,她不曾像才子佳人小说里说的那样昼夜伤怀……他咳了一声,为这想法感到羞愧。
当听到“颜小姐”三字,颜明玉才想到了约他的目的。他们不是来叙旧的:“抱歉,蒋老板,我有一事相求!”她跟着便侃侃说到今夏雨季将近,水患非同小可,只恐怕会是百年大患亦未可知;说到颜氏孤掌难鸣,多条木船破损,亟盼与蒋家共同应对;更想由他们两家登高一呼,让京口、扬州、焦山南北士绅如同历史上曾经有过的盛况:众志成城,结为救生的大阵营;到那时再通过募捐,恢复宋元明清代代皆有的救生会,打造船队,守护生灵。
她说得那样热切,起先还是恳求,后来神采飞扬,颇有雄飞高举之态。蒋雨轩不由地暗忖:“世别三日,昔日古灵精怪娇娇女,今日已然成为长江两岸最重要的救生人。”她越是心系沿江百姓,他越是五味杂陈。他看了看江边,远处一帆正悬,又有一艘船只破浪而来。
颜明玉全没留心,仍在力下说辞:“我父亲一病卧床,众家皆在观望。”她轻叹一声说道:“父亲常说,救人就是救己,明玉恳望你不念旧嫌,出手相帮!”
蒋雨轩不语,似在犹豫动摇。片刻后,江上船儿泊岸,只见蒋富、蒋贵搀扶着蒋雨轩的继母薛氏颤巍巍赶来。颜明玉一见便想:“坏了!伯母一来,必定生事!”
薛氏双脚甫一踏岸,高声叫道:“逆子!”人随声至,第二句斥责已在近处:“你怎敢不禀报于我,私会颜明玉?”蒋雨轩道:“蒋富蒋贵,你们怎么让老夫人过江来了?万一遇上风浪可怎么是好?”薛氏恨道:“遇上风浪,正好与你父同葬长江!”蒋雨轩垂下了头,一个精明能干的商行老板,刹时间又成了庭前受责的孝子。
薛氏骂道:“我让你成了蒋家的掌家人,你怎么报答我的?你忘了娘亲两载怨,忘了你父亲还在江底眠;你可知道我夜夜怕闭眼,一闭眼就看见你父亲双目圆睁站在我眼前!从今而后不许与她见面,听见没有?再有下次,我就相从你父亲于地下,叫你受万人唾骂,你蒋大老板怕也担不起这双重不孝之名吧?”
颜明玉上前说道:“伯母,对不起,是我约了蒋老板。”薛氏冷笑道:“你不要痴心妄想续什么前缘……”颜明玉这件事上却是问心无愧,立刻接口说:“全然没有!”薛氏笑道:“哦?换了旁人,以你和雨轩过往,避嫌还来不及,你让水生过江邀人,所为何事?你以为我会始终蒙在鼓里?”颜明玉道:“邀他只为共商救生,万望伯母不计私怨!我不是为我自己,不是为父亲,不是为颜家,是为江下不添冤魂,江上来去太平!”薛氏哈哈一笑说:“这么说,我不答应,就是我纠缠私怨,就是我有负冤魂?”颜明玉道:“侄女不敢,”顿了顿说,“不过,只怕也是事实。”
两年未见的桀骜之气此时陡然发作。蒋雨轩生怕事情闹大,忙上前说道:“母亲,是孩儿不好,孩儿听你的……”
颜明玉怒从心起:“雨轩,你不能听她的!”薛氏厉声说道:“不听母亲的,难道听你的?你是他什么人,对他发号施令,让他背母负恩?”颜明玉说:“我什么人都不是,只是个怜贫恤孤、希望江上少死几个人的平常女子。发号施令的,另有其人。”薛氏冷笑道:“一张利嘴,可惜说破了天也圆不回来,当初为何不救我家老爷一命。”颜明玉道:“伯父伤逝,谁也不想,此事我已解释千回百回……”薛氏突然沉默,过了会儿才慢慢问道:“说什么风大浪大不能掉头,假如江上落难之人是你的父亲,你救是不救?你会因为一船陌生人而弃父亲于死地吗?”
颜明玉浑身一震,竟被问住了。薛氏不再理她,拉上蒋雨轩,在蒋富蒋贵陪伴下登船而去。蒋富蒋贵在船家扬帆之时一齐回头看向亭边呆若木鸡的颜明玉,相互瞅了一眼。
船儿驶到中流,蒋富、蒋贵帮着水手做事,船舱中薛氏与蒋雨轩脸上的表情却掉了个个儿。薛氏面带不忍说:“一次两次伤害于她,为娘实在……”蒋雨轩冷笑着说:“母亲不必在意,每次都是她自取其辱。我们蒋家从未主动寻衅报复,但只要她来一次,咱们就让她讨不了好去。次数一多,她自然打消妄想。否则,我怎么对得起父亲?”
他隔着舱内西洋玻璃的舷窗看向船外,江水急涌,像一锅烧开了的水,像他心里两年未冷的怨恨。反而薛氏渐渐放宽了心胸,想起颜家实属无奈,颜明玉种种不得已,两年来憎嫌渐去,怜惜暗生。
颜明玉孤零零站在原地。在天地彻底沉入黑暗的一瞬,水生出现在她身边,陪她站着,良久良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