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生》：第三部他生之五 [复制链接]

陶陶然然

主楼

发表于 2025-7-31 17:1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五
　　（常路说于青桦“竟给蒋雨轩的人设做了反转”，那他也要以一个反转与母亲“见招拆招”。）
　　水生担心颜明玉受了这打击，会消沉抑郁，不料过了几天，她又好好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依旧风风火火，忙进忙出，商行、家事一把抓，同时整修船只，面对即将到来的汛期。水生想别说女人，就算须眉男子也没几个及得上她。
　　这晚月明如昼，任中堂起了雅兴，设了小宴，地点更不寻常，是在北固山顶上。颜皓初在女儿和水生的精心调治下，身体复原大半，欣然应约，颜明玉说要带上水生和小莲，小莲又要带上颜福，颜福差点儿要带上颜寿，颜皓初为难地笑着咕哝了一句：“今晚不是我们颜家的家宴呀。”颜寿这才笑着留下来看家。
　　任中堂在石桌上设了酒菜果碟，三副碗筷，另一张小桌供水生等几个仆人吃喝。水生想起上次任中堂的异样，颇有些畏惧，又有三分警觉。任中堂却谈笑自若，似乎那天的事从来不曾发生过。
　　任中堂这日兴致极高，先与颜皓初吟诗，后又联句，又说到当时流传甚广的《儿女英雄传》。
　　任中堂说《儿女英雄传》和《隋唐演义》恰成对照，前者家常，夹着一点传奇；后者传奇，虽然有些地方看起来也还家常：“我更喜读《隋唐》，写天下大势，兴兴轰轰，有《三国》之风；写秦叔宝、程咬金，像《水浒》；写二女争风，吟风弄月，琴棋书画，又像《石头记》。另有些志怪神魔的小点缀，倒又近于《西游记》。”颜皓初与老友干了一杯，心情奇佳，笑道：“说隋炀帝杨广投胎成了杨贵妃，前世今生都姓杨，都是被人吊死；说隋炀帝的宠妃朱贵儿转世为男，成了唐玄宗，两人阴阳颠倒，亏他怎么想来。”二老相对大笑。
　　颜明玉略有酒意，像前几年那样攀着任中堂的右臂笑说：“我随义父，顶不喜欢《儿女英雄传》。文字虽佳，观念却陈腐可笑，而且它里面的人，动不动就长篇大论，说个不歇；那十三妹苦心复仇，与仇人连面都没见得着，嫁了人后，家里也是一团和气，这有什么好看的呢？”任中堂赞许地点点头，笑向颜皓初说：“明玉所见，时常与我略同。合该我们是一家人，情似父女。”
　　三人谈得高兴，小莲却嫌干坐无趣，拉了颜福到半山腰里闲逛。好在这夜月光银亮，颜福也备着手提的玻璃灯，不怕山中黑暗。她二人一走，水生落了单，不得不和任中堂府上的下人谈些天气、时局，甚感无聊。颜明玉瞧出端倪，笑着敬了任中堂一杯，说到附近步月，散散酒气，让水生跟着。水生大喜，二人也就逍遥下山。任中堂原本就想找个借口支开颜明玉等人，可见到她与水生双双下山，神情亲昵，又着实气恼，目中冷冽之光一闪即逝，颜皓初全未察觉。
　　山顶上清风徐来，三对女仆各举着灯杆，上端一盏黄黄的宫灯，风中微微晃动。任中堂与颜皓初谈天说地，逸兴横飞。说到酣处，任中堂把话题引到了水生身上，又渐次说到他越长越像自己认识的一位京中故人。颜皓初笑道：“世上相似之人很多，巧合而已。”任中堂笑道：“妙在不仅长得相像，身上还有个极罕见的胎记也与我那故人的独生爱子一模一样。”颜皓初心下起疑，感到这位老友今天一反常态，这顿饭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吃的：“任兄怎么会见到水生身上胎记？”
　　任中堂挥手屏退另一张桌上的男仆，又让三对女仆各自站开。黄色的灯光暗了些，月光突显出来，营造出一派凄迷。他道：“皓初，咱们多年挚友，有话直说，近几年随着水生长大，我瞧着他的眉眼身材，愈来愈疑心他就是许行远的儿子。”颜皓初自斟自饮了一杯，不言语。任中堂续道：“上次我又听说你叫他到京城迁祖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颜皓初挟了一筷子菜缓缓咀嚼，口中全无滋味。任中堂盯着他颊上起伏的肌肉笑了笑说：“你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世，许行远危急之际向你托孤，你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把这事瞒得风雨不透，连水生自己也懵懵懂懂，直到最近你才告诉了他，是不是？”
　　颜皓初放下筷子，看着他说：“你为何对此事特加关注？”任中堂笑道：“我和许行远同为维新派的一员，你难道不知？”颜皓初“嗯”了一声说：“那便怎样？”任中堂的笑容终于隐去了，脸上现出不假掩饰的恨意：“百日维新，本来局面大好，要不是许行远和康有为、梁启超他们不等时机成熟，非要提前发动政变拘禁太后，偏又手上没兵，找错了帮手，误信了袁世凯这贼子，皇上太后怎会母子失和，太后怎会将皇上终生囚禁，变法图强的大业怎会毁于一旦，我大清又哪会沦落到如此地步？”颜皓初平和地说：“维新失败，你被太后削夺官职，勒令提前告老还乡，大清也失去了最后一次振作的机会，原也怪不得你悲愤惋惜。但你把责任全推到许行远等二三人身上，未免武断。”
　　任中堂呵呵一笑，饮了一口酒说：“康梁二人跑得快，我追他们不上。谭嗣同不跑，自愿被捕被杀。许行远被太后清算，郁郁而终。这笔账变成了无头账。本来我再不甘心，也只能把恼恨带进棺材，谁知老天有眼，被我查出误国乱政的书呆子竟然尚有遗孤，红颜知己在本地为他留下一子。皓初，你如把我任某人还当作朋友，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颜皓初惊道：“事隔多年，你还要赶尽杀绝吗？你这么做，岂非亲痛仇快？”任中堂道：“袁世凯是权臣军阀，我三次行刺都没得手，自问没本事拿他开刀。康梁二人东渡日本，我也曾派人半路截杀，可惜功亏一篑。憋屈半生，好不容易有了出口气的机会，且把能做到的尽量做，做完一桩是一桩吧。”

　　半山腰的小径上，小莲与颜福言笑晏晏；山脚下的流水边，颜明玉与水生谈笑风生。水生让颜明玉猜小莲的心上人是谁。颜明玉笑道：“她此刻和谁在一起，就是谁了。没想到这丫头人小却有主意，看定了颜福是值得托付的良人，便再无犹豫。”
　　小莲让颜福猜水生最倾慕的是哪一个。颜福笑道：“合府尽知的秘密，你还拿来考我。”小莲笑道：“水生哥什么都好，只有一件不好，就是有点婆婆妈妈。心里喜欢得要命，嘴上说不出来，再拖下去，只怕三十岁还是单身一人。”颜福笑道：“你猜小姐知不知道他的心意？”
　　颜明玉笑对水生说道：“我知道你是故意在我这里挑明了小莲和颜福情投意合。”水生吃吃艾艾地说：“我……我为什么要故意？”颜明玉理了理满头秀发，笑道：“你是要提醒我，小莲和你只是情同兄妹。水生哥，你还要迂回转折到几时？”
　　小莲把头偎在颜福肩头，颜福揽着她，满心幸福，脸上的笑容太多了，沉甸甸地拉弯了他的脖子，凑到小莲脸颊上亲了一亲。小莲躲开，颜福追上，刚才是情不自禁，这次不敢再加冒犯，只是握住她的手，顾自低头朝前走。小莲也是微笑地任他拉着，低头往前，心中只愿这条路永无尽头。她说：“要是他们也像咱们一样就好了。”在一瞬之间，两个年青人同时想到了那句亘古以为最甜蜜的句子：“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水生慌乱已极，颜明玉侧过头去，看着别处说：“看来我猜错了，不如回山顶吧，只怕父亲和义父的酒喝得差不多了。”水生忙道：“不是……”颜明玉有意说道：“你怎知他们没喝多？”水生急道：“我是说你没猜错！”颜明玉叹道：“现在对错也不重要了。”当先便走。水生快步跟上，一把拉住她袖子说：“小姐！”颜明玉不语，背脊微微耸动，似是失望而泣。水生慌了，放开了手，退后两步说：“小姐，水生对你敬若天神，可是又……又……爱如珍宝……你和蒋家大少爷分开，我虽替你难过，又忍不住暗暗欢喜……我真是不好……”
　　颜明玉回过头来，星眸流转，一脸笑意：“你肯说出来了吗？”水生这才明白颜明玉刚才假装哭泣是在逗他，不由得心中一宽，又是一热，笑道：“小姐，你又作弄我。”颜明玉笑道：“若非如此，你怎么肯说实话？也没见你这样的，难道这种事，还要我们女孩儿家先出口不成？”水生呆了呆才会过意来，上前一步问道：“你不嫌弃我是下人？”颜明玉道：“我不管什么上人下人，只知道你是好人。时世剧变，我们就不能也跟着变一变吗？”她望着水生，眼中从调侃的笑意，化为诚挚的深情：“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可见你的细心。上次为了筹措大事，你不惜促成我和蒋雨轩见面，可见你的胸怀。他们母子弃我如遗，那一晚在我身边的仍然是你，也只能是你，可见你的痴心。我看着他们的船越行越远，孤凄自伤。可是随后看到你，又觉得在这世上，毕竟有一个人永远念着我，陪着我。水生哥，那天我没流泪，我看见你流泪了。”
　　水生眼眶湿了：“我是心疼……”
　　颜明玉也不觉鼻子一酸，拉起他的手说：“蒋家待我有多凉薄，你待我就有多和暖。不瞒你说，后来我私自过江，找过蒋富蒋贵。”水生一怔：“找他们干嘛？”颜明玉道：“那天蒋伯母太过凌厉，蒋雨轩太过柔弱，但据我所知，这两年蒋家是雨轩做主，商场上也颇显精干；蒋伯母一个本性温和之人，不该还能这么咄咄逼人，事后想来，颇觉蹊跷。”水生道：“说得也是。蒋富蒋贵怎么说？”颜明玉笑笑说：“一切都是蒋雨轩叫蒋伯母和他演的一场戏，目的是让我知难而退。”水生怔了一下说：“怎会如此？”
　　颜明玉说：“他心结未解，不愿与我携手救生。水生哥你与他相比，可谓一天一地。”水生道：“想不到蒋老板会出此下策。”颜明玉笑道：“连蒋富蒋贵都看不下去，不然岂肯被我软磨硬泡后就吐露真相？雨轩自以为这是他们母子间的秘密，其实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时候一长，有什么瞒得了人？”
　　“皓初，你自以为做得机密，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什么瞒得了人？”
　　任中堂起身赏玩月下山景，双手负后，背朝颜皓初。颜皓初也想起身，一个踉跄，脚步虚浮，忙双手扶桌。他看看左右，任家的男女仆人早被任中堂清退，山顶上除了他们，一个人影也无。
　　任中堂说：“我上次不便当街击杀水生，也是不想让他死得太痛快，日后自然会零碎折磨他。”颜皓初竭力稳定心神说：“你把这些话毫无顾忌地说给我听，是要杀我灭口吗？”任中堂说：“这些年知己之情，岂能一笔勾销？我方才在你那杯酒里下了双倍的作料，你下了这座山，命虽可保，话却说不出了，心智也会迅速退化，如同孩童，否则万一你写下了不该写的，却也麻烦。”颜皓初只觉天旋地转，说：“你……你……”任中堂冷冷地说：“十三年前我们初次相交，就是在这北固山。今日在此说清前因后果，就此决别，总算有始有终，全了我们的朋友之义。”

　　颜明玉没想到刚与水生互诉心曲，旖旎定情，转眼间父亲便得了怪病。任中堂含着泪说：“皓初大病方愈，我便邀他饮酒，只怕是过量所致，我真是愧对老友！”水生颇感怀疑，但没有凭据，不好多说。颜明玉安慰义父，又叫了众人将颜皓初抬回家去，人前人后让水生帮忙，已无异于公开了同水生的鸳盟。任中堂看在眼里，对水生更切齿痛恨，同时也觉得爱徒偏偏看上此人，实在有负自己多年来的呵护培育。
　　颜皓初这一发病，比上次犹重，连亲生女儿也不太认识。水生一面帮着颜明玉稳定局势，一面将有关任中堂的种种悉数说了出来。颜明玉先是震惊，既而深思，最后恍然有悟：“似乎他与你许家有什么仇怨，新近才确证了你的身份。你父亲与我父亲人虽两地，该也是至交好友。这么看来，父亲的病发得这么急，保不定是义父迁怒，动了手脚。”想到自己敬重仰赖的师父、义父极可能是个居心叵测之徒，与自己生出这般深的嫌隙，不禁于焦虑之外又倍感痛心。
　　可是一到外面，她还是那个刚强果敢的颜明玉，与这两年间每一天的她并无二致。侍奉父亲一日不敢懈怠，而大水漫漶、汛期到来，又是另一件要她全力应对的大事。和任中堂的恩怨，一时反理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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