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Q聊天室风靡时,我还很年轻,不像现在,活得毫无生机,一副爱死不活的样儿,像台老式电脑。
2003年的夏天,网吧里弥漫着泡面和香烟混合的气味。我坐在角落的机位前,屏幕的蓝光映在脸上,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敲打。
那时的网名我起得矫情——"蓝豫",带着点忧郁又故作深沉的味道,像极了那个年纪特有的无病呻吟。
我无意间闯入了一个叫"烛影摇曳"的聊天室。一进去就被满屏诗情画意的网名晃花了眼:陌路繁花、青山隐隐、烛影摇红...每个名字都像是从古诗词里抠出来的,衬得我这个"蓝豫"像个冒牌货。
聊天室里大多是女生,偶尔几个男生像珍稀动物般被围观。我的目光被一个叫"bear"的名字吸引。在一堆矫揉造作的四字网名中,这个简单的英文单词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一头真实的熊闯进了江南园林。
"bear在吗?昨天那首诗还没说完呢!"
"熊熊,我新写了歌词,帮我看看好不好?"
"熊老师,斯诺克那个走位到底怎么判断?"
公屏上,女生们七嘴八舌地@他,bear却只偶尔回复一两句,措辞简短得像发电报。这种高冷范儿让我想起港片里的周润发,风衣一甩谁也不爱。我们这代人,骨子里就吃这套——越是爱答不理,越让人觉得有本事。
我盯着屏幕看了半小时,终于鼓起勇气发了条消息:"bear打斯诺克很厉害吗?"
消息瞬间被刷上去,我以为会石沉大海。没想到十分钟后,一条私聊窗口突然弹出。
bear:"还行。想学?"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手指悬在键盘上不知如何回应。最后只打出一个笨拙的:"嗯。"
"晚上八点,游戏大厅见。"
就这样,我莫名其妙多了个师傅。他教我斯诺克走位、力道控制,甚至如何在击球时计算角度。我的球技其实不差,在同学中算得上高手,但在bear面前就像个刚握杆的新手。他总是一杆清台,留我在屏幕这边干瞪眼。
奇怪的是,每当我快要输得没面子时,bear那边就会突然断线。等他重新上线,总会说:"实验室有点事,重新开一局?"然后故意放水让我赢一两盘。我明知他在让我,却装作不知道,心里泛起一丝甜。
聊天室里的人都把我们当师徒看。我喊他"师傅",他却从不叫我"徒儿",这让我有点失落。世界上最悲催的事莫过于你把别人当偶像,对方却当你是透明。
"蓝蓝,你师傅今天怎么没来?"一个叫"杨柳依依"的女生问我。
"不知道啊,可能在做实验吧。"我敷衍道。
"你们不是经常私聊吗?连这都不知道?"
我对着屏幕翻了个白眼。我们确实私聊,但内容全是斯诺克和物理题——bear是某高校物理系研究生,而我是个连高数都挂科的文科生。他偶尔会给我讲量子力学,我听得云里雾里却假装明白,只为能多和他聊会儿。
有天深夜,聊天室只剩我们俩。bear突然问:"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我心跳漏了半拍,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半天,最终只回了一个字:"切。"
"切是什么意思?"
"切就是切。"
"..."
我隔着屏幕都能想象他皱眉的样子。其实我心跳快得像是刚跑完八百米,却偏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那时候的我,把喜欢藏得比国家机密还严实,生怕被人看轻了去。
聊天室像个虚拟的四合院,住着天南地北的人。有远嫁美国的阔太,有在家带娃的主妇,也有我这种为三餐奔波的穷学生。我们不问出身,只谈风月,这种纯粹的关系在现实中几乎绝迹。
直到"小山满园"出现。
她一进聊天室就给我递"咖啡"——QQ表情里那个冒着热气的卡通杯子。我礼貌地回敬一杯,她便开始滔滔不绝:"蓝蓝,你师傅好厉害啊!听说他发过SCI论文?"
"好像是吧!"我含糊其辞。其实bear从没提过这些,都是聊天室里其他人传的。
"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呀?"
"...不知道。"
"你们不是经常聊天吗?"
我烦躁地切换着聊天窗口。小山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全都关于bear。最后她总会补一句:"你师傅现实里其实挺不容易的,一个人在异乡打拼..."
我不爱听这些。网络就是网络,干嘛扯什么现实?我连bear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打听。这种默契让我觉得安全——既不必负责,也不会受伤。
渐渐地,聊天室开始流传bear和小山的"绯闻"。有人说看见他们凌晨两点还在私聊,有人说bear给小山写了情诗。我装作不在意,却在每次上线时第一时间搜索bear的名字,看到他在就会松口气。
一个月后,有人公开叫小山"师娘"。我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突然觉得眼睛发酸。
"恭喜啊。"我私聊bear。
"?"
"听说我有师娘了。"
"..."
他没否认。我摔了鼠标,把脸埋在手心里。真可笑,我居然为一个没见过面的人吃醋。
后来我才知道,小山现实中有丈夫,还是个家暴男。她在聊天室寻求慰藉,直到被丈夫发现。据说她被揍得鼻青脸肿,丈夫过后又跪着求原谅,发誓再不动手。
"家暴只有0次和无数次。余华说男人的发誓与狗没什么区别,那是奉劝女人清醒。"我在公屏上敲打下这些,却不知小山还能不能看到。她像一滴水,此后蒸发在网络的海洋里。
bear的签名很快改成:"光环褪去,英雄谢顶。"配图是个穿白色球衣的背影,头顶确实有点反光。
"啊?师傅,原来你秃?"我半开玩笑地问。
"嗯。"他出奇地坦诚,"实验室熬夜熬的。"
我突然想起小山说过的话——"你师傅现实里其实挺不容易的"。那一刻,虚拟世界的滤镜碎了。我意识到bear不只是那个一杆清台的斯诺克高手,还是个会脱发、会为情所困的普通人。
2004年,QQ聊天室陆续关闭。我们的联系像退潮时的泡沫,悄无声息地没了。
某天整理书架时,看到那本《量子力学导论》的书页间滑落出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还多了一行褪色的字迹:泡利不相容,两个电子不能处于同一量子态。
我站在窗前,看着雨滴在玻璃上划出不确定的轨迹,突然想起他总说:在观测之前,量子态既是这样又是那样。当时不知其意,以为他在卖弄,现在才明白有些话就像那个"切"字,说出口的瞬间就已坍塌缩成遗憾。原来泡利不相容说的不只是电子,就像某些时空的相遇,从一开始就已经写好了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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