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金牌打手 于 2025-7-31 21:00 编辑
Hanging Tree
接站的是梅若望的助理。撑着伞等在出口。他跟着梅若望很多年,这个爱说爱笑志向远大的小镇青年,经历数年物竞天择洗礼,逐渐进化出鹰犬一般的精英嘴脸,戒备地熟稔,城府地热络。
三十出头,两鬓就生出几根白发。不像梅若望,六十几岁,保养得当。常年健身,使得他看上去生育能力还很健旺,再生几个也不成问题。
坊间传闻,西郊某个私立幼儿园,有人看到他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但摆在台面上的,是那个嫁去外省的大堂姐和至今一无所成的大堂哥。
兴许是大堂哥实在糊不上墙,才使得梅若望另起炉灶开新号。实际上大堂哥除了业务能力弱,人品不坏,温和知礼,主要是大堂姐过于惊才绝艳,才衬得他在梅若望眼里一无是处。
不过大堂哥完全不在意,对于自己的处境泰然自若,极其满意。吃的饱,睡的好。毕竟像大堂姐那样的人物世所罕见。要是为此烦恼,未免不值当。
他常在私下对我耳提面命,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其余看命。
我深受这番言论影响。自此更加随心所欲的散漫,迟钝。积极而投入地参与到与废材一般的自我和解的宏大叙事当中。
在自我否定的废墟上,凭着认命赢得片刻休整,将养好力气,凿开生命永夜的坚壁,于偷来的微末光亮之下下,重新拼凑出一个新的废材。
十八岁前,我在梅若望眼里,不,我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在一个凭一己之力托举整个家族,将兄弟姊妹从乡下带出来的中式英雄眼里,我这种爹妈无能,自己也镇日混吃等死不知稼穑艰难的东西,与死物无异,看一眼都是多余,简直是对他的大不敬。
大的废物,小的也是。
这是我们一家在家族聚餐时经常接收到的言语攻击。一点也不避讳,借着酒意盖脸,当笑话甩出来。
父母唯唯诺诺,我则假装失聪。
无从反驳。无力反驳。
我打小读书不灵。吊车尾考进本地一个不入流的大学。甚至连升学宴也没脸摆。那时,大堂姐已经替梅若望谈妥洲际的项目。庆功宴上,众人无一例外被她一时无两的风头扫射到。
舞会的开场,大堂姐打扮明艳动人,代表梅若望和合作方的老板共舞。她的裙裾在悠扬的第二圆舞曲中,轻盈地拂过我的脚面,拂过红河谷在场每个人的心头。
有人向我伸出邀请的手。我脑子一片空白,紧张地往后退去,缩进舞池外的暗区。
此前,我从未踏足社交圈子。一是未成年,一是无人记得,一是不配。我若要出现在这个场合,大概率只能是黑背心白衬衫,戴白手套,头发梳的板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穿着大堂姐衣橱里被淘汰处理的裙子,像个笑话一样误入名利场。
没有正式的引见人,也没有人教我规矩。只有爸妈的三字箴言,要矜持!
我忘了请教,怎么个矜持法?拿什么矜持?
毫无含金量可言的学生证可以吗?
不出意外的话,无需多久,我还会拥有一本同样毫无含金量的学历证书。
我结结巴巴地告诉来人,我只是来凑人头的。不会跳舞。
对方可能是闲的无聊,问,那你会什么?
我说,第八套广播体操。
由于手长腿长,从小到大我经常站在班级队伍的前面带操。这小小的荣誉,是我平凡的学生生涯为数不多的几项闪光点。值得在死后的追悼会上拿出来亮个相。
对方点头微笑,并试图说些场面话来宽解我的窘迫。他搜肠刮肚想出一句夸人的客套话,那你一定身体备儿棒!
我不知要不要顺着他的话说我吃嘛嘛香。又觉得这样讲听上去会让人觉得我是个饭桶,一时竟凝噎。
尴尬间,大堂哥过来救场。揽住来人的肩,说,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儿。
随即问我,你不认得他了?梅麟结婚你不是伴娘吗?你俩应当是见过的。他那天是伴郎。
四年前的事谁还记得那么清楚。梅麟的婚礼奢华而繁冗。我所有的参与感只剩伴手礼和红包。
原来是你!伴郎笑道。我记得你,他们闹洞房而你在隔壁写作业,你姐姐还特意交代我去给你辅导呢。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我就说看你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原来是故人。
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是有一个高三仔过来帮我写卷子。边写边抱怨,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
他正色对我说道,想必你已经不记得我叫什么了。你好小迨,我是殷其雷。
我看了下梅麒。他朝我点点头,于是我向他伸出手,他略略一握,说,很高兴咱们还能再见面。
随即他再次邀舞。乐队此时已经换了新曲。萧敬腾的阿飞的小蝴蝶被乐队稍稍改版,节拍更为舒缓,曲风浪漫,显然是为现场年轻人准备的曲目。
我被他拉进舞池,硬着头皮,僵手僵脚趟完整支舞。
我不像梅麟专门学过,跳起舞来身段优美,舞姿翩跹。虽说手长腿长的像那么回事,做一套广播体操还行,跳舞就不够看了。
一支舞下来,手不是手腿不是腿。还得向殷其雷抱歉,带累他在舞池里出乖露丑。
我打定主意余生绝不踏舞池一步。但梅若望却给我请了个舞蹈老师,每周两次上刑般拉伸。看我没被折腾死,又给我请了一个播音系的老师。早起一睁眼,就是八百标兵奔北坡。
大二时,我被送给一个所谓名师做关门弟子。装模作样地跟了半年,别的没学会,圈子里胡说八道瞎品鉴的话术倒是参透了。
不出三年,我就被梅若望打造成一个半吊子梅麟。
对梅若望这个犹如开小号另练的行为我大为不解。有梅麟这样的珠玉在前,何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地锻造顽石。何德何能让他一眼相中,以为只要是碳基,温度压强给够,总能变钻石。
大三下学期,梅麟割腕自杀的消息一度圈子里疯传。但这个传闻很快被梅麟二胎的喜讯给不攻自破了。大家都在谈梅麟夫家又奖励她多少多少资产,羡慕地不得了。只有少数几家私下眼红嫉妒地不行。
他们提到梅若望,不屑又鄙夷,说那个梅家的Hanging Tree。
很邪恶的叫法。
我因受大伯不计花费的资助,深念他的恩情。听到有人这么讲,总不免要上前呛声,但被梅麟拦住。
她二胎回娘家坐月子。我去看望她时,她刚出月子没多久。大概哺乳期睡眠不足,脸上有些疲态。不过仍是容颜昳丽,明艳动人。举手投足,自有一段风流。
她问了些我学习的事,又问我钱够不够花。叫人把她的首饰盒子找来,让我挑一些去玩。我没有拂她好意,捡了一个看上去不那么昂贵的钻石蝴蝶发夹,顺手卡在发髻上,问她好看不好看。
梅麟眯眼打量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好看不好看,指着我的脸说,真真还是个孩子。
说完又喊人去拿影集,嚷嚷着要给我看她十七八岁时的样子。
然后翻出其中一张给我,你看,那会儿我也跟你一样。我接过来看去,阳光下,梅麟笑容灿烂,脸上看的出淡淡的绒毛,为她的娇媚之上又平添一层纯真。
她纤细莹白的手指摸了摸相纸上的自己。喟叹道,回不去了呢。
我那会儿尚不能理解脸上绒毛有什么好值得专门拿出来慨叹。仅仅两三年,我就能平静地从行李的夹层抽出文件袋交给助理。
助理接过去呈给梅若望。
里面装着我国庆前在指定的体检中心做的体检报告。
其中一张上签字盖章。
处女膜完整。
生猪五六个月就能出栏。
我么。
二十三岁出勾栏。
不算晚。
这张出栏证。
没准能让我换个好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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