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于1938年。我爷爷死得早,奶奶一个人拉扯着父亲和姑姑长大。
父亲从小跟着我奶奶还有我的舅爷们在一起生活。父亲能吃苦,抢着帮大人们干活。一根扁担挑两大桶水,从胡同口跳到院中,往返几趟,直至把院子里的水缸都灌满。可能是这个原因,父亲年轻时就驼背了。
父亲中学毕业后,差点当上火车司机,家门口就是铁路机务段。但在他的二舅鼎力支持下,父亲考上师范,毕业后成了光荣的人民教师。
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父亲有一辆公车——飞鸽牌二八型自行车。父亲除了教课,经常带着学生们去郊区参加学农劳动。劳动归来,父亲总要用自行车驮着几大捆马蓿菜回家。马蓿菜和肥肉一起和馅儿蒸包子,是我儿时的美食。
晚上临睡前,父亲给我讲故事,《渔夫和金鱼》《农夫和蛇》《东郭先生和狼》,我记忆犹新。我最爱听父亲讲黄蛤蟆的故事,黄蛤蟆是能掐会算的高手,人称“黄半仙”,其中一个情节是,黄蛤蟆被请到皇宫,一天早晨,娘娘为了试探黄蛤蟆的功力,手里攥着一个东西让黄蛤蟆猜,黄蛤蟆正洗脸呢,随口答道:“娘娘,大清早的你别逗啦!”没想到娘娘把手伸开,惊呼:“你算得真准,我手里就是有一个大青枣!”哈哈,这是我最早知道的谐音梗。
父亲是个孝子,我奶奶唯一的爱好是喜欢和亲戚们斗纸牌,但那种纸牌市面上没有卖的,父亲就用毛笔、颜料手工绘制,一画就是一百多张,说来也奇怪,我奶奶一斗上纸牌,就忘掉了一切烦恼和忧虑。
我奶奶去世几年后,塘沽的姥姥来我家养病,父亲经常推着自行车驮着我姥姥去名中医的诊所里号脉开药,回家还要耐心地熬药、喂药,我的舅舅和姨们,都夸我爸是好姐夫。
父亲退休后,和我母亲一起带着我的儿子去辽宁兴城治病,没想到两年后,我母亲突然去世,这让父亲深受打击。但生活还要继续,父亲表现得坚强而乐观。他一直帮我照料孩子,除去了我的后顾之忧。我在家时,他就去牌站打麻将,去歌厅唱歌,去彩票站打彩票,去戏院子看戏。父亲最爱唱李双江的《红星照我去战斗》和新凤霞的评剧《刘巧儿》选段《采桑叶》,连唱带比划,成了他聚会吃饭时的保留节目。
2015年冬,父亲患脑梗,身体恢复得还不错,就又想去戏园子看戏。记得那天,父亲坐公交车去劝业场的天华景,整个下午我的心情都忐忑不安。晚上五点半,估计戏已经散了,我开始给父亲打电话,打了几次父亲都没接。晚上六点半都过了,父亲还没接我的电话。天已经黑了,外面也越来越凉,我真后悔就这么草率地批准了父亲一个人去看戏的请求。晚上6点50分,是一个有重要历史意义的时刻,随着房门被钥匙打开,我的父亲,一个月前突患脑梗住院的父亲,独自外出看戏历时五个多小时,像战士打了胜仗一样,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家中!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我埋怨父亲: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父亲若无其事地说:我没听见啊。我一把夺过父亲的手机,上面显示有八个未接电话,都是我打的。
2021年冬,父亲回家迷路,摔在了小区的一个十字路口,从那时起,我给父亲请了保姆,还办了长护险。父亲小脑萎缩,记忆力锐减,但背诵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几乎一字不落。有一次,父亲背诵“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一段,竟然像进入迷宫一样绕在里面出不来了,仅此一段,他不动声色地重复了三遍,当我忍不住打断他,指出他的这个小小失误后,父亲竟然像小孩子一般,不好意思地笑了。
2023年8月8日晚,85岁的父亲吃饭时嗓子被食物卡住,一口气没上来,坐在沙发上溘然长往。我抱他于怀,心有万千不舍,但无力将他唤回。那天正好是立秋,我买的西瓜已经切开,父亲还没来得及“咬秋”就走了,与我的母亲在天堂团聚!
从此,天堂里多了一个戏迷,而我却永远地失去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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