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三变话“三生”
王书理
陶然又出新作了,这次是小长篇《三生》。
陶然创作颇丰,从早期的中篇小说集《摆渡的人》,到后面的长篇小说《太阳雨》《繁华落尽》《三重奏》《幻旅》、中篇小说集《天象》、散文集《沿途》、剧本集《马路变奏曲》等,悉数陈列在我家书房的书架上。有一些书在尚未定稿之前,电子版已在我们的好友群里传阅。陶然不断冒出新的想法,在群里和大伙儿分享,我们遂七嘴八舌地议论,甚是有趣。虽然读了他所有的作品,甚至自己的小说创作也受到他的影响,我却从未写过一篇评论。静下来把感慨梳理成文,这是破题儿第一遭。
《三生》的构思,早先听陶然在群里提过,等到他把小说定稿抛出来,我还是大吃一惊。约二十万字的长篇,似乎转眼间就写出来了。回想他过往的写作历史,似乎他的速度一向就快,虽然没有夸张的倚马可待,但往往考虑一成熟,即刻就写;一开笔就绝不会中断或挖坑不填,隔不多久,作品即告完成,这也是他才思敏捷的一个旁证。他写得快,我也不好意思拖拖拉拉地读,一口气看完了全文。此文一方面是就巧妙之处辗转品味、尝试解析,另一方面也管中窥豹,算是为相交二十来年的好友描影。
《三生》是陶然第一部以女性为绝对主角的长篇。背景设在陶然生活的城市镇江。三段发生在现代、民国和清末不同时期看似迥异又有共性的故事,在一场普通的家庭聚会不到两天的时间里,通过厨房、院子和山坡三处空间转换演绎完,让人想到会不会是受了《雪山飞狐》的启发。
第一个时空变幻在厨房。常路为于青桦庆祝六十岁生日,约上亲人好友一起聚会。一开头就点出于青桦是他的社会妈妈,彼此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聚会彰显出亲情融洽,胜过多少有血缘关系的家庭。同时也埋下悬念,让读者忍不住猜想,于青桦怎么成为常路的社会妈妈,她所说的隐情和私心又是什么。常路在厨房洗碗时和于青桦闲聊,于青桦回忆往事,引出“此生”的故事,揭开开头伏下的谜题。由现在到过去,“自来水仍在哗哗地流着,像流逝的时光。小水柱落到金属的池面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和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吴恒踩在地上溅起的一样。”这是电影中蒙太奇的淡出淡入法。
陶然为何让这两家人一家姓吴,一家姓常,“吴常”是不是无常之意?人生当中必有无常之遭遇,就像于青桦丧子,常路失去母亲,然而唯有社会妈妈此类大爱,方能战胜无常,缔造永恒,如那母子共同吹起的哨子般可歌可泣。
除了于青桦这条主线历经挫折修成正果,刘丽和赵岚这条辅线也是起起伏伏,最终以离婚结束。这一笔勾画出了生活悲喜交加的本来面目,不美化,不伪饰,不因为他们做了公益就仿佛能把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增加了小说的真实感,我个人相当喜欢。
第二个时空变幻在院中。于青桦和常路回忆完往事,将《此生》来龙去脉交代清楚,送别参加生日宴会的亲友,母子二人在院子里喝茶聊天。聊天引出于青桦回忆《彼生》中的杨淑娴。民国时期的杨淑娴是于青桦的太婆婆,不只是和于青桦有一层亲缘关系,杨淑娴同样是一个敢于打破常规、性格坚韧的女子。如同文中所形容的,是个传统之中有着现代性的女人。
造化弄人,新婚当日新郎宋家林离奇失踪,杨淑娴被迫进了寡妇聚居的完节堂以度余生。将一个开明端庄且尚未享受婚姻幸福的女子送去死气沉沉暗无天日的处所,荒诞而引人怜悯。奈何小小的完节堂也有等级森严,也有恃强凌弱。杨淑娴进入完节堂,与二号人物陈二嫂的几番交手有如宫斗、宅斗剧,各逞机巧,险象环生,只不过她们争夺的并非男性的恩宠,而是——对杨来说要堂堂正正、匡扶弱者,对陈来说利益不能动,旧规不可改,这也使她们的冲突有了别样的色彩和意义。
杨淑娴将抗日受伤的战士藏于完节堂救治触犯堂规,可见她心中有大义。镇江沦陷,完节堂断粮之际她又甘冒奇险,外出寻粮,从死人堆里给大家带去活下去的希望。种种壮举,乃大丈夫行径,连堂主都被折服。最终临危不乱,带领众人逃出日寇包围,并在后面的补叙中得知,她成为新中国的医学研究专家。此生不枉。
《彼生》的杨淑娴,主体事迹发生在镇江,丈夫宋家林为国捐躯之地大致是在南京,和《此生》中与于青桦生活在镇江,常路工作在南京,形成呼应。我私下猜测,或许这也是陶然如今生活在镇江,曾经求学于南京的投影?
第三个时空转换发生在坡上。坡是小区中的土坡,传说是完节堂花园里的小坡,既和《彼生》发生关联,又引出《他生》颜明玉的故事,承上启下衔接巧妙。《此生》工整细腻,《彼生》大起大落,还让《此生》中的一对母子在《彼生》里时不时以旁观者的身份插入情节,让现代与民国互文,颇具实验性的尝试和古色古香的故事之间形成了很强的张力。《他生》该如何出新,才能避免重复呢?颜明玉作为于青桦的表姨,巾帼作为发生在清末,年代久远,流于传说。陶然以此为“借口”,干脆让于青桦和常路母子用小说接龙的方式,你说一章我说一章。而且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于青桦口述的章节风格偏柔,常路口述的部分偏刚;于的章节偏重于感情和积极正向的主题,常的部分似乎对情节的曲折和叙事的技巧更感兴趣,非常合乎他们两人不同的人设。此等形式,不能不让我想到,这像极了陶然和他母亲的交流日常。他们是母子编剧,母亲徐新华老师更是凭淮剧《小镇》在全国都产生了广泛影响,他们平时讨论剧本,大概率就跟小说中于青桦和常路有商有量地接龙小说差不多吧?这个花絮,很可能是我的独家联想。
《他生》是写得最放手、最起伏跌宕的,从故事精彩程度来说,放在最后压卷,最够分量。也是在这部分故事里,才有了全书最大的,或者说唯一不折不扣能称为反派的Boss,任中堂对正面阵营的压迫感,比陈二嫂还强,比吴老太当然就更强得多,何况还有个颜寿作帮凶呢。这个故事看起来天马行空,实则脱胎于长江民间救生之事实。于青桦和常路讲述过程中一会埋伏笔,一会反转,还将他们自己和杨淑娴等人嵌入颜明玉的幻境中,助颜明玉脱困,行无巧不成书之事,甚是精彩。三方并肩迎战山一般的巨浪(有象征意义),奏出了全书的最强音。
三个故事,各有华彩段落。《此生》中当属于青桦带动全城雨中寻找从医院出走的常路一幕,感人至深。《彼生》中杨淑娴和静秀外出寻粮,在死人堆与日寇遭遇,寻得干粮拯救完节堂众人,静秀却死于非命,惊心动魄。《他生》中则属上文提到的颜明玉被任中堂下药,中幻术,梦中博弈,最终三船并列,战而胜之,突破梦境自救一幕,最为震撼。
大处宏伟,细微处也见心思。以写人为例:《此生》中写吴老太对于青桦兴师问罪,先是冷笑挖苦,接着“……哈哈一笑,脸却板得没有一丝笑纹”,见于青桦要解释,“早已抢过话头”,一下子把吴老太的刻薄雕琢得栩栩如生。《彼生》中杨淑娴第一眼见秋婶,“……目光不大友善,毋宁说是带着挑剔”,当陈二嫂提升秋婶住上首时,“秋婶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一路小跑着跟随”,形象跃然纸上。《他生》中写小莲因颜家救助葬母,投身颜家为仆,“小莲年纪虽小,却很识得眉眼高低,坚决不肯与二人并行,落后半步以示对恩人的恭谨。”一句话便把小莲虽年幼却有心气懂规矩而小心翼翼的形象勾勒出来。
以写事为例:关于常路对赵岚的态度,作者没有明说,可是我自信推理了出来。赵岚当年为找小常路,雨夜从“挹秀桥”上跳下去察看桥洞,还摔了一跤。而在口头创作颜明玉的故事时,颜家从住宅通往水阁的月洞门上恰恰就写着“挹秀”。这不能是偶然的巧合。当年常路并不在场,但事后一定会从别人口中听说,对赵岚怀有感激也是顺理成章的。那么在轮到他讲《他生》故事时,顺带着以“挹秀”纪念一下赵岚叔叔,也就不奇怪了。对他有恩的那批人里,只有赵岚脱离了他们的圈子,加上身处外地且碍于刘丽的脸面,常路与赵岚大概很少或根本不联系,致使这份感激里说不定还混入了歉意。试看开篇不久众人坐席,常路的心理活动:“常路记得二十多年前刘丽的婚礼上也有类似的大蛋糕,还有雪亮的杯子,透亮的香槟,银亮的防水台布。然而那时的新郎此时却不在这里,只怕今生也永远不会在他们的聚会中出现了。”透露出的遗憾是明显的。后来在院中,一家三口说起赵岚想复合而刘丽拒绝,常路的话又再次显现他的立场:“没想到他们会离婚。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他们是王子公主的模板。”待到于青桦进一步分析赵岚为什么不适合刘丽时,吴永康开玩笑接了句话,而常路则没吭声。全书中,于青桦发表某种观点而常路竟然缄默,只此一例。陶然写细节之含蓄缜密,表述之精确精巧,于此可见。
再以起名为例:主角不必说是非常考究,一些配角的名字同样耐人寻味。如赵岚,最终和刘丽分手,其原由,文中于青桦指出:“三观出入太大。刘丽更纯粹,赵岚呢到底功利心重了些,对没有回报的事并不真的上心,而且越到中年越明显。当初他们结婚我就劝刘丽慎重来着,年轻人沉醉其中,哪儿听得进去,这不走着走着就散了。”刘丽,谐音流泪,只因赵“岚”,终究如同山中的雾气,一经功利风吹,容易烟消云散。两人的悲剧结局,开头就注定了。常路的父亲常志坚,一开始是个堕落的酒鬼,哪里配得上“志坚”二字?但他在于青桦等人的帮助下历经挫折,彻底戒酒,重新振作,可见“志坚”,必经磨砺方可成就。而我们的男一号常路,谐音长路,意为人生的漫漫长路,此中的沧桑和历练,读者诸君当会感慨万千。春花、夏荷、秋婶、冬妈之中,独秋婶是陈二嫂的帮凶,符合古时“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的说法,故而相对较“坏”之人只能是秋婶,不能是春花或夏荷。颜皓初,比较好理解,将祖传江上救生的善事视为终极目标,这样的初心如同皓月当空,光彩照人。颜家有颜福颜寿两名家仆。颜寿背信弃义,暗中下药毒害家主,应了多行不义必自毙的说法,年纪轻轻死于非命,取名为寿,是辛辣的反讽。以上小说中角色取名的剖析,让我深感兴味。
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些只是我个人对这部长篇小说的解读,依赖我对陶然的片面认知。但我想,有一点是肯定的:不论谁读这部小说,都能感受到这部主旋律小说字里行间的浩然正气。孔子主张以礼乐教化民众,当代文学亦有此使命(不是说教)。我记得中学时有一同学,平日疏于学习沉湎玩乐,前途堪忧;经人引导看完《平凡的世界》后性情大变,认真上课,成绩逐步赶上,最终考上大学。可见正能量的小说,确如礼乐般具有教化、浸润之功效。而我“突破自我”,第一次对陶然作品的这篇点评,往大里说,可成为解读之助,往余兴里说,也不失为谈笑之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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