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时至今日,依然会不断重温的动画,只有《葫芦兄弟》了。这光芒四射的经典据说单vcd就卖掉了几千万张。
我和葫芦娃的亲密接触源于二年级的某个周末。当时播的是三娃出场。家人在旁边跟我分析:“他说要救哥哥,穿的是黄衣服,他前面肯定还有一个红衣服的大娃被妖精抓了。”推理缜密到无懈可击。
《葫芦兄弟》的剪纸画风、跌宕剧情、精彩斗法让童年的我眉飞色舞,不久又买了彩色连环画,又买了专供收听的磁带,最后我可以一个人把这故事全须全尾地讲下来,堪称超级发烧友。
配乐也出彩,时而清扬,时而诡异,时而热烈,虽然是满满的民族风,适当的西洋乐器的加入竟也毫不违和。片尾的主题歌,那铿锵的、脆生生不含一丝杂质的纯银般的嗓子,为八十年代所独有。
它还有一部续集叫《葫芦小金刚》,我戏称为“葫芦兄弟的兄弟”。该片有个特色极鲜明,就是暗藏机锋。
蛇精打败大娃的,是金元宝和铜钱,并且得意宣称:“要是你掉进钱眼儿里,就出不来了。”大娃果然被钱眼里的黑手拽进去了,是对贪财者的影射。她打败二娃,靠的是两片树叶。树叶蒙住了千里眼,二娃只能束手就擒。这不就是形容人目光短浅的“一叶障目”吗?钢筋铁骨的三娃被一只粉红绣花鞋套住了脚,间接导致落败,看来英雄在女人面前要立定“脚跟”才行。蛇精诱骗四娃说:“煮熟我这锅饭,就放你们兄弟团聚。”四娃以喷火著称,一看小锅哈哈大笑。岂知那口锅会无限扩大,喷多少火也煮不熟。这时蛇精笑道:“我这‘大锅饭’可不是好煮的。”五娃是喝了妖精的毒水导致战斗不力,“一肚子坏水”的人干不了大事。六娃被一只金属大帽子套住,蛇精打趣他道:“被我这又大又沉的帽子扣上,你撞破了头也出不来。”扣大帽子的现象生活中所在多有。七娃的法宝紫葫芦被蛀虫从内部蛀了个洞,裂成两半,这喻意着实辛辣。金刚葫芦娃闯过“三妖四怪”把守的地道,其中一怪自称吃人前先要把他的肚、肠、肺、肝熏黑,才好下嘴,讥刺“黑心人”没好下场。又有一怪号称“我的手最长”,什么地方都伸得到。贪腐者常被形容为“手长”,居然也在葫芦娃面前来了次自我曝光。
《葫芦小金刚》因此是一部精神气质上与张恨水《八十一梦》相通的作品。单是这一点,已足以使它成为中国动画史上绕不过去的别致之作了。
除了“葫芦二部曲”,口碑最响的是《黑猫警长》。“葫芦”古典,“黑猫”现代,它整合了侦破、科普(母螳螂为了繁衍后代吃公螳螂)、枪战(与“一只耳”的缠斗)、恐怖(食猴鹰、吃猫鼠的设定)。食猴鹰吃小动物一段简直成了童年阴影。相对于葫芦娃对传统文化的纵向继承,《黑猫警长》更多向世界横向借鉴。只可惜“警长”才五集就中道夭折,长使观众泪满襟。现在许多解说类视频还在结束时剪下该剧的结尾当结尾:一只黑猫拿枪射出四个大字:请看下集。
多年后它出过大电影,技术进步了,剧情也没什么漏洞,但工整有余,突破不足,不复当年的惊艳了。
另有两部作品颇具邪典意味,不可不提,一是《邋遢大王》,我表弟爱看,尽管卫生习惯并没有显著提高;一是《魔方大厦》,表妹选择性看过其中一部分,尤其是把大人关起来,孩子当家做主的那一集。她还真买了一个魔方,“啪啪啪”几下,信手就能转出一面纯红或纯绿色,凭此绝技笑傲家族,这都是题外话了。
上述两部动画与“食猴鹰”相比不算恐怖,但隐隐让人不安,长大了才回过味来,那是深藏剧本肌里的亦正亦邪之气。他们的主题看似简单,越琢磨越觉得意在言外;画面和人设时不时渗透出一缕诡异,显示出与《黑猫警长》黑白分明,《葫芦兄弟》正邪两立的斩钉截铁迥然不同的气质。
除此以外,动画连续剧给我留下印象的多为国外所拍。日本的“一休哥”、机器猫、《大白鲸》《圣斗士星矢》,部部热播。机器猫剧情中有两处我深印脑海:一是男主角不爱学习,次日要考试了,机器猫给他“记忆面包”,在书上一摁,吃下去就把这一页的知识记得一清二楚。男主角狂喜狂吃,最后闹了个消化不良,捂着肚子试也没考成。另一段是男主时空穿梭,回到过去,见最疼他的外婆那时还没去世,还在做饭,他呼唤着外婆,一头扑进她怀里大哭。我那时是五年级,还不了解生离死别,然而已经跟着他怔怔地流下泪来。亲情是唯一随在你血脉里的东西。
当然更喜欢的还是《圣斗士星矢》,架构宏大,年少热血,搏击场面铺张扬厉、撼天震地。我和同学们每天上学第一件事就是复盘昨晚的剧情,猜测后续的发展。上个月好友洪昊说跟他上幼儿园大班的儿子共同又把这片子看了一遍,也不知父子俩算谁陪的谁;看完还和我津津有味分析谁的战斗力最强,可见男人至死是少年。
这部动画前期精彩万分,张力层层叠加,到“黄道十二宫”达最高潮。第六宫处女座黄金圣斗士沙加号称最接近神的人,武力之高,风范之雅,行事之酷,至今让我心折。“十二宫”后就不断自我重复,模式大同小异,不外是雅典娜又被抓走了,星矢等五人又闯关救人,每次都把“挨揍、奋起、逆袭”的流程走一遍。这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感,直到冥王篇大决战才得到缓解。
中学时坐我后面几排的同学是主角之一阿瞬的崇拜者,他抢了女生课间跳的橡皮筋挥舞开去,大喊“星云锁链——”我很想把薛宝钗怼贾宝玉的话送他:“你倒像阿瞬,可惜没个好哥哥叫一辉的。”
《圣斗士星矢》之受欢迎,一是极限情境下绝地反击,爽感十足;再一个是化用希腊神话,把星座与圣衣的设定相结合,细分了黄金、白银、青铜三个等级。打游戏的人至今还爱抱怨队友“以为是个黄金,原来是个青铜,带不动!”我疑心出处就在这里。我对十二星座的那点兴趣,也确乎是从这部动画萌的芽。
《蜡笔小新》《龙珠》传入时我是有工作的青年了,偶尔随个别童心未泯的同事瞄一眼,谈不上多少情怀,只对小新那一对粗得异常的浓眉念念不忘。“小新”是罕见的经常说黄段子的小朋友,看他父母倒是正经人模样,只能解释成基因突变。
日本动画再好也不能涵盖全部,很早期有部捷克动画片《鼹鼠的故事》,讲什么全忘了,鼹鼠可爱的造型却还在眼前。大概走的是稚拙路线,精华全在细节而非情节。即使在当时,它也没有掀起孩子们观看的热潮,证据是每集都安排在中午十二点半到一点之间。这待遇,如果借“圣斗士”来定义,不用说是属于青铜级别的。
相形之下,美国动画要热门得多。我看过而不太熟的有《小不点》《最后的恐龙丹佛》,比较熟的有希瑞和希曼。他们是亲戚,各有好几十集剧集,一家子出了两个名人,真是秦始皇吃辣椒——赢麻了。暑假到南京,我和表妹天天眼巴巴等希瑞,最激动、也是我俩学得最多的是她变身那一刻,举剑向天,在电闪雷鸣中高叫:“赐于我力量吧,我是希瑞!”希曼也会变身,对头是骷髅王,里面的鹦鹉仙子眉眼与希瑞有几分像,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堂姐化了别人的身份来给弟弟撑腰。有背景的人哪怕出来单干也容易成功,秘密就在此处,可怜他们还以为自己天赋异禀。
更有名者当数《米老鼠和唐老鸭》《猫和老鼠》。两大系列共享同一物种,证明美国人对老鼠是真爱。米老鼠的配音董浩主持过少儿综艺《天地之间》;唐老鸭的配音是李杨,他演绎过另一个名气更大的角色:孙悟空。如今抖音上凡与猴子相关的,都默认要处理成他的声音,足见深入人心。鲜为人知的是他还配过《红楼梦》里的色鬼贾瑞。我一听就喊“是孙悟空的声音”。我爸不信,我直奇怪他会分辨不出这么明显的音色。我在这方面有与生俱来的本领,辨别声音,不学自会;模仿影视剧里人物讲话也惟妙惟肖,学港剧、台剧、新加坡剧那各成一派的腔调,酷似原声,惊得亲友们目瞪口呆。
《猫和老鼠》我的同情心一向在猫这边。因为大多数时候,他没招谁惹谁,反是那只叫吉瑞的老鼠有事没事跑去逗他,一会拽尾巴,一会扣水盆,一会儿在猫粮里加“佐料”。一次两次说是顽皮,十次八次就是欠打。我很想看见哪怕一次他被汤姆猫狠狠教训,而终未能如愿,只能怪编导惯性思维,偷懒之余,又不体贴少数观众的心思。
下
相比一集一集的连续剧,动画电影是另一番风景。《大闹天宫》《神笔马良》,我所钟爱的《哪吒闹海》《九色鹿》,还有《雪孩子》《宝莲灯》,直到近期的《长安三万里》《聊斋.兰若寺》,尤其是饺子导演引领潮流的两部“魔童”,可谓佳作如云。《长安三万里》相对平实的历史文化题材能脱颖而出实属难能。《聊斋.兰若寺》短片拼盘也不失探索的可贵。“喜羊羊”和“熊出没”都是既有剧,又有电影,后者商业上显然更成熟也更有作为,要是早出现三十年,我必然为之倾倒,现下年将半百,与苏轼“老夫聊发少年狂”时相仿,是注定要与它们擦肩而过了。这就是佛家所谓没有缘法。
前几天和我徒弟看了《浪浪山小妖怪》,是明显成人向的片子,为天下所有无人脉有理想的小人物们唱了一曲心酸的赞歌——如果不是悲歌的话。我徒弟深爱片中的黄鼠狼精,我则喜欢那只认死理可爱憨直的猩猩怪。
《大鱼海棠》《大圣归来》不同程度地有宫崎峻的影子,有人说徐克的《小倩》也是。这是说反了,《小倩》诞生在《千与千寻》前,只不过团队里有日本动画人参与,沾了点日式趣味。但徐克的中华古韵终究居于统治地位,那嬉笑怒骂,无厘头中含挚情,不断翻转、横生枝节的快节奏,尽显港片全盛时期的恣肆与泼辣,同时亦不失徐克特有的讽喻和关怀。
若单以动画领域的成就而论,毫无疑问推宫崎峻为尊。写他的人太多了,B站上的解说视频动辄一个半小时以上。也难怪,像他这样纯靠制作动画电影摘得柏林金熊奖,两获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屡次在日本国内创造新的票房纪录,称得上独孤求败。新海诚比他少了厚重深刻,高畑勋不及他灵动温暖。今敏一代怪杰,有极华艳迷人的妖气,却又不如他气象万千。某种意义上,高畑勋像梁羽生,今敏像古龙,而宫崎峻像王者金庸。
我上大学才接触他的作品,第一部就是《千与千寻》,当时就惊为天人。当中最打动我的是那个有时畏畏缩缩像有社交恐惧症,有时又凶相毕露像有狂躁症的“无脸男”。千寻带着他坐海上火车去找钱婆婆,一站一站,越开越灯火阑珊,情调柔和凄清,敏感的我已有所预感。回程时,千寻果然把他留在了钱婆婆家,心里眼里就只一个白龙。天知道钱婆婆孤寂的屋子绝不是“无脸男”想要的归宿,而他就那么无言地接受了。还不如让他在汤婆婆热热闹闹的休闲会所里当个保安,起码那里有他孤清的生命里最缺的人气。千寻是个好女孩,可我忍不住要怪她:深陷爱情的人是伟大的(对爱人),可也是十足自私的(对旁人)。
《幽灵公主》和《龙猫》我就不太能代入,觉得前者太繁而后者太简,倒是《哈尔的移动城堡》《天空之城》浓淡适宜,《魔女宅急便》也轻倩可喜。至于《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倒像他写给自己的人生总结报告,在不相干的人看来,不免流于晦涩。
在他之前,我看过两遍以上的日本动画唯有《龙子太郎》。这片子看得人心里五味杂陈。写亲情写得那样感人,可是变成龙的母亲把眼珠子留给儿子补充营养,总觉怪异;写乡村朴素的道德观写得淋漓尽致,可是怀孕的女人饥饿难忍,吃了“公众财产”岩鱼就遭到诅咒,也非常不近人情。包括那白天水彩画般的风景,一到晚上或阴雨天又显得极其晦暗压抑,阴沉可怖……处处透着矛盾。第二遍我甚至没有坚持看完。
人说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回头看宫崎峻赏心悦目的精美手绘,环保、反战主题,成长、谅解话题,对纯爱的刻划,细节上繁复到令人吃惊的想象力,就明白他成为这一类型横绝四海的大宗师,自有道理,纵然迪斯尼也要甘拜下风。
美国动画,不管迪斯尼还是皮克斯,在我看来远不能与宫崎峻相提并论。我朋友跟我辩论,说也许是美国人运气不好,没找到他们的久石让,“你知道音乐让宫崎峻的电影加了多少分吗?”我反驳他说,宫崎峻和久石让是互相成就,就像徐克与黄霑,并非谁离了谁就动摇根基。过后我们互相妥协,说至少有一点达成了共识,就是美国动画论单部作品,真找不出哪一部能和“千寻”一较高下。大约与他们工业化属性太强有关,几分钟一个笑点,到哪里煽一下情,哪个细节千万别触碰少数族裔的敏感神经,全是精心设计,取悦痕迹明显,充满匠气。我想文艺与受众之间既不需高高在上,也不要奴颜婢膝,最好的状态应像两个好朋友,相对怡然,坐而忘倦,有时有分歧,终究能和而不同,继续惬意地相处下去。
许多美国动画,评论家说好,我看不下去。这么多年了,谈得上喜爱的也只有《疯狂动物城》《驯龙高手》《僵尸新娘》《海底总动员》。倒是有一部有人说不好的我记住了,叫做《魔弦传说》,反派的压迫感、情弦隔空伤人类似《六指情魔》的音波功,和那出人意料的温情收尾,使我感到它独异的魅力。
一大早微信上看到同事的留言:“今天天气真好,像走进了动画片。”我看了一眼她附赠的上班途中的照片:天蓝如洗,云白似棉;下面一条蜿蜒小路,镶在大片大片的草地边;几幢矮矮的房子在远处露出一点轮廓,镀着旭日的金辉;整体确然有身入画中之感,可是我们不说像在画中,而说像在动画中,时代的变迁往往就体现在语言的纤维里。
同时我也想到,我们多数人还是默认动画电影该和这照片上的风景一般是美的,具备童话风味的,对于寻常世俗的生活有某种距离感和超越性。这也就是为什么,奇幻类的动画,票房比勾勒人世艰辛的好,唯美风格的比黑暗废土风的受青睐,即使要折射现实也是套上奇丽外壳的作品接受度更高——却也不必担心因此走向轻飘,以文学作比,雅俗共赏的安徒生、格林、《一千零一夜》几座丰碑早已伫立在那里。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许把“大人者”同“赤子之心”平衡起来,才是动画走进万神殿的最佳途径。以宽广心胸,禀社会责任,兼具纯真无伪和活泼泼的性灵,做人不也该当如此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