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执教的第一年,秋天比往年都长。
校园银杏一夜成金,她抱着教案穿过长廊,鞋跟敲出空旷的回声。忽然有人从侧面伸手,替她扶住摇摇欲坠的实验仪器。“你是倾城?”声音干净,带着少年特有的亮。她抬头——对面的人高高瘦瘦,白衬衣被阳光穿透。
“要叫老师。”她板起脸,却掩不住指尖的颤。男生瞥见那一点战栗,噗地笑出声,眼尾弯成月牙:“我是你的课代表,天涯。”他顺手把器材揽过去,走在前面。那一日,讲台上的倾城第一次忘了写板书,粉笔在黑板上折断两次,声音脆得像心跳。
此后三年,天涯把“课代表”三个字做到极致:提前把实验台面擦得锃亮,在她低头找记号笔时悄悄递上;学科比赛结束,他把获奖证书卷成筒,在背后轻轻敲她脑袋:“老师,别皱眉,会长皱纹。”夜里宿舍熄灯后,他翻墙去实验室,只为给她换一盆开得刚好的栀子花。倾城装作没看见花泥里新鲜的指纹,却在教案背面写下一枚又一枚小小的“天”字。
她比他大八岁,那是她给自己划的河,不敢跨。
第三年夏天,毕业典礼结束后,天涯在校门口站了很久。“等我。”他没说等什么,她也没问。
银杏叶落尽,雪埋过脚踝,再化绿、再金黄——四年,像翻了一页书。她30岁了。
那一晚,门铃响。22岁的天涯站在猫眼里,肩宽了,下颌线像被岁月重新削过。
他开口,声音低了一度,却仍是那束阳光:“倾城,我们结婚。”一枚戒指在他掌心闪着微芒,像四年前那句“等我”终于抵达。她手边的试卷哗啦啦散了一地,纸页翻飞,像一群白鸽被突然放飞。
流言比婚讯跑得更快。“女老师爱上男学生”“许家小少爷被下蛊”……每一句都像钝刀,拉得她耳膜生疼。天涯却把所有报纸扣下,把微博热搜买空,连夜印出一张巨型海报挂在市中心——海报里,他牵着她的手,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旁边只有一句话:“我娶她,光明正大。”倾城站在海报下,忽地落泪。那滴泪砸在鞋尖,像把四年的克制与骄傲一起砸碎。
就在他们领到红本本的第二周,醉驾的越野车冲上人行道。天涯把她推出去,车头撞上他的背,骨骼碎裂声像一整座秋天被折断。手术室灯灭,医生摘下口罩:“命是保住了,但可能是长期植物状态。”倾城没哭,只是点头,把“长期”两个字在手心攥出血痕。她每天带教案来病房,板书写在空气里;把各种仪器搬来,重温曾经做过的学科实验;夜里趴在床沿睡,无名指上的戒指抵着他输液管,像一条偷偷流淌的静脉。
第三年,医生委婉劝“是不是考虑临终关怀”,她笑笑,不说话。
直到那个暴雨夜,医院走廊的风像无数冷白手指,抠着她肩胛。
房门上的锁舌咔哒一声,像给世界上了闩。
呼吸机拔出的瞬间,塑料管离唇发出极轻的“啵”——仿佛那年课上,她偷亲他被打翻的书,声音轻得只有心跳听见。唇边几滴血珠滚进锁骨窝,像他翻墙给她送的奶茶,嬉笑间温热的液体沿着少年脖颈淌进白衬衫,灼得她至今发疼。胃管最后一截离开体内,她动作温柔得像给他整理领带,却抖得握不住,仿佛一松手,整个青春就会摔得粉碎。仪器尖叫,数字归零,病房安静得能听见尘埃坠落。倾城把警报声摁掉,低头吻他——碘伏、酒精、三年未愈的绝望,全部涌进她口腔,苦得发腥。从头算,原来十年姐弟恋,苦尾这么长,长到能把人活活溺死。
氰化钾像细雪,落进蜂蜜水。她先喝一口,甜得发苦,像偷吻后被叫“姐姐”那一刻;再托起天涯的头,一口一口地喂。毒液从他唇角溢出,她忽然哽咽:“咽啊,别又像以前那样喝药装死。”可他只是安静,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弯极淡月影……
药效来得比爱更快。黑暗涌上来,她抱紧天涯,“下辈子……不让你疼……”血先于话音落下,在他病号服前襟开成小小一从红色的花。她摸索着与他十指交扣,做成一个死死的“十”。十年前,他也是这样扣着她的手,在电影院最后一排说:“姐姐,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誓言是诅咒,如今她赶来践约。
暴雨停了,走廊灯一盏盏亮。医护撞开门,只见两人相拥而卧,嘴角带血,却像带着笑。晨光从百叶窗切进来,把他们切成一帧帧旧胶片。
他们十指相扣,掰也掰不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