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溃（原创小说）

秦川梦回

　　天沉着脸似要下雪，西去的大道上人流已渐稀疏，三个一帮五个一群疲疲沓沓地走着。朝后望望已然见不到人，大约我们这拨溃兵已是全军的殿尾。

　　虎山失守，我们几个老兵油子最先开溜。之后山崩也似赶上来的既有烟鬼似的绿营、旗兵，也有齐整健壮的练军、防军。天蒙蒙亮时看见我营千总，车马驮着家眷、箱笼，亲兵拥着，风一般过去了。

　　我的落后一是上了年纪，马不停蹄跑了一百多里，能不乏么。二是行李沉重。铺盖、干粮，开仗前新换的七连珠快枪、一百多弹子，算上腰间平素敛下的细软，少说也有六七十斤。

　　我并非舍命不舍财的主儿，当兵吃粮，为的是挣钱不是送命。然则摊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若非先自带足铺盖、干粮，免不了冻馁之虞。那些来之不易的细软倘没一杆枪护着，不知啥时就便宜了他人。眼下行市，只论这枪与弹也卖得了十几两银子。

　　还有一样谋划已久，那便是一不做二不休，趁着这乱劲儿走他娘的。离家这么多年，手头又有了些银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如此想着，脚下便松懈起来，一壁厢缓缓地走，一壁厢踅摸着合适的机会，眼下就是个机会。

　　我放下行李，掏出烟锅火镰先歇歇脚，便听得一个人嚷：“大事不好了秦爷，倭兵的马队撵上来了！”

　　同行的众人一阵骚动，目光都投向了我，盖我不但是扛枪多年的老行伍，还做过十人长。全哨百十号正兵，只我一个真枪实弹射杀过倭寇。所以一直以来弟兄们对我多有倚望，挖壕备战，行军打仗，说一句话比队官还管用。

　　我眯着眼，顺他指着的方向望去，尾随的那骑黄尘渐渐的近了。马的个头矮小，一看就不是倭人的马。便复坐下，吃着烟心平气和地说：“不相干，是自己人。”

　　不久果然看清是个斜挎马枪的汉子，穿着武毅军的号衣，看装束像是个斥候。擦身而过时那汉子使劲瞥了我一眼，猛喝一声：“还不快走，倭奴离这儿只十来里了！”

　　不得不佩服聂军门的指挥若定。他的队伍即便撤退，亦不失章法，这时分还记着放出斥候。多几支武毅军这般打得硬仗的队伍，倭兵如何过得了江。

　　“秦爷呀，你老人家赶紧拿个主意吧！”见我依然不动声色，几个一直跟在身边的弟兄催促道。

　　我做了个收声的手势，待众人围拢才低声说：“倭兵进军神速，我等而今溃不成军，一路跑来已经人困马乏，再这么跑下去，决定不是个事儿。依我之见，此时他们追的必是我军主力，还顾不上我等散兵游勇。为眼下计最好的办法是脱开大队，往山里走，待其锋头过了再想办法。此事须做得缜密，不可教更多人知道。”

　　“那不是开小差么？开小差要杀头的！”炮队的麻杆儿李失声道。

　　“这不叫开小差，不过被打散罢了。设若有幸逃过一劫，日后回到营里都这么说。”我安慰他。

　　“开就开了，啥了不得！不想跟着尽管去赶大队好了，又没谁拦着你！”因偷马料吃过军棍的绺匠高愤愤地说，　　　　　“临阵脱逃也是死罪，人家当官的都照跑不误，你个挡枪子儿的穷囚筋偏恁多事。”

　　“我只那么一说，高爷你咋就认了真了？”麻杆儿李立马儿低声下气，“现而今逃命是第一，不听秦爷的就是作死。”

　　遂不再多言，领着众人悄悄走上事先看好的那条小路，行不一里便上了座山包。回首俯望山下，灰白的大道上大队已没了影儿。东边却又过来一簇队伍，看服色有军有民。他们走得很慢，极可能是些拖家带口的老兵。没马，也寻不下车子，故落到最后。

　　猛听得弟兄们齐发声喊。只见那山包的反斜面有块人工掘出的平台，上面齐臻臻排着四尊簇新的大炮。炮衣已经除去，黑黝黝的炮口对着山下。再后边的小洼地里停着几辆弹药车。怪的是远远近近见不到一个人影，教人摸不着头脑。

　　麻杆儿李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秦爷，依我之见，布下这阵势的是个高人。”

　　“嗯？”

　　“我仔细看了，这些炮全是最新式的克虏伯七生五过山炮。由此俯击山下大路上的目标，远近高下，想必早已预先测定。到时候只须填上弹子，即便闭着眼睛发炮都不愁打不中。下边车上的弹子儿又多是开花弹，最适合截杀轻装赶路的马、步军兵。”

　　我虽不懂炮战，他这么一说，不懂也懂了。

　　“听你这意思，咱的是不是该停下来，拿这现成的大炮与倭兵干一仗？”

　　麻杆儿边退边扇自己嘴巴：“秦爷千万不要误会。我这人就是个嘴长，一时技痒罢了。想必那排下阵势的炮队眼见大势不好，撇下家伙儿先自走了。我等犯不上驴槽里伸进个马嘴，替他们吃这口糠。”

　　山下忽然传来枪声，我赶紧叫众人伏低，无论啥情况都不准放枪。自己匍匐到前沿朝山下望。

　　落在最后的那队军民正撇了行李四散乱跑，几十个穿号衣的聚做一堆儿，一个劲儿朝后放枪。

　　顺着来路望去，一支队伍正不声不响地边追边散开。深蓝的军装，白色的绑腿，直挺着胸脯，像没把迎面飞来的枪子儿放在眼里。

　　那正是倭兵一贯的战法，交战时不摆队，展开做散兵线各个向前，不冲得近了决不放枪。

　　个中缘由，据说倭国很穷，每条枪只配得五颗弹子。然则一旦进入有效射程，他们手中的单发枪却一放一个准儿。糟糕的是往往到了这个时分，华军多数兵勇的弹丸恰已用罄。

　　不久密集的枪声停了。那些穿号衣的溃兵把枪一撂，转身就跑。倭兵却看着已赶上，追在最前边的几个已停下脚步，单膝下跪，瞄准，接着是一阵凌乱的枪声。

　　那些四散而逃的华兵，登时像一群任人猎杀的麂子，跑着跑着一头栽倒就没了动静。没中枪的像吓懵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儿朝追上来的倭兵磕头作揖。

　　那倭兵撵上即站定，似命他跪得端正些，随即当胸一个突刺，人就慢慢地倒了。跑得更慢的女人、娃娃倭兵也不放过，没头没脑就一刺刀，有的还戳了几下。

　　眼看着眨眼间已尸横遍野的华军弟兄和他们的家眷，我的心中免不了生出物伤其类的悲哀。我深知若不赶紧出手救他们一把，定会被赶尽杀绝。便琢磨起麻杆儿刚才的话来。

　　这股倭兵，乍一看乌泱泱好大一队，其实不过百十号人。拥着几驾大车，一二十临时雇来驮运辎重的苦力。

　　我身边现有弟兄三十来人，多数像我一样带着枪、弹，不是毛瑟就是哈其开斯，一色儿新式连珠快枪，比倭军单发的村田枪不知强多少倍。弹子也配得足，每条枪百多颗。

　　此时若出其不意发炮横击，以麻杆儿李这老油子的技能，即便只命中一二，也能杀他个出其不意。其余倭兵纵然举众来攻，则由大道至山下，一铲儿无遮无掩的平川地。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得一清二楚，正宜迎头痛击。

　　再往细想又有些气馁，以我以往亲历，与倭军接仗不能单按兵员多寡、装备优劣、天时地利这些常理来做决断。倭军是客军，装备、供给均不及我军。却一个个骁勇异常，训练有素，官与兵皆以战死为荣。战法亦甚高明，无论攻坚，还是迂回包抄，开仗以来无往不利。

　　反观我军，自长官到兵弁，一窍不通的大有人在。尤其那些长官，布阵、指挥全无章法，擅长的倒是如何克扣、如何吃空饷。武毅军、毅军之外，没人把操练当过正事。

　　眼下这三十来号人多是临战招募的新兵，不是市井闲汉，便是刚撂下锄把的农民。一旦交火，必与往日那样，放枪不知瞄准，进退不知隐蔽。三十来人逐一扒拉，没几个指靠得住的。

　　想到此我浑身上下一阵无力。见死不救吧，对不住天地良心。贸然出手吧，势必惹得倭兵穷追，末了这三十来号弟兄的性命保不齐就断送在我的一时之忿间。

　　胡思乱想间山下已不再响枪，传来倭兵收兵归队的号角。不知何时天地间飘满白色的雪花，渐渐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木木地站起来，望着北风里泥塑木雕的三十来条汉子，很想仰面长嗥一声。却又噎着嗥不出声，两行老泪凉冰冰流到下巴。